
依稀記得,有一年冬天,青丘下了一場很大的雪。
漫天雪花自蒼穹飄落,紛紛揚揚間,覆蓋了整個山巒。
青畫站在皚皚白雪之中,笑著對東留說:“東留,東留,你看青丘變成白丘了!”
那時東留剛來青丘不久,白榕並不待見他——不是那種含蓄的疏遠,而是毫不掩飾的厭惡。
其實青丘狐君一族的關係稍顯複雜:白析並非老狐王之子,白榕才是老狐王唯一的女兒。白析娶了白榕,方能繼承王位。白榕性子嬌蠻,青丘便好似有了兩位君主。
而白榕如此鮮明地表示厭惡白東留,青丘之中便無人敢忤逆她,也無人敢接近東留了。
東留仿佛成了一個人人厭棄的存在。無人理會,無人在乎。日複一日,他隻待在自己的小木屋裏,不說一句話,不肯踏出一步,如同一個將自己封閉起來的孩子。
整個青丘,唯一不曾放棄東留的,隻有白析。他常帶著青畫去看望東留,撫著東留的頭對青畫說:“青畫,這是東留,是你的哥哥東留。”
小小的東留,個頭隻如蘿卜般高,沉默地站在白析身邊,一句話也不說。他甚至不敢抬頭看青畫一眼,那雙好看的眼睛始終低垂著,眸中不見半分神采。
便是這樣的東留,沉默、近乎自卑而漠然地闖入了青畫的世界,從此再未離開。
記憶的最後,一片蒼茫雪色中,兩隻純白小狐狸的身後留下兩串梅花般的足跡。小狐狸們卻不在意——一隻蹦蹦跳跳、齜牙咧嘴,另一隻始終沉默,卻未曾離開半步,隻是默默跟隨,偶爾以鼻尖輕拱對方,仿佛在提醒:天不早了,再不回去,父母該擔心了......
不知怎的,青畫便夢見了那一年的雪地,還有那兩隻以鼻尖相觸、無聲交流的小狐狸。兩小無猜,多麼令人羨慕。
隻可惜,她已忘了那兩隻小狐狸究竟是誰。
睜開眼的瞬間,見四周一片雪白,青畫險些以為仍在夢中——一腳踩在雪地裏,腳邊便是那兩隻小狐狸。
......嗬,嗬嗬。現實總能如此痛快地擊碎幻想。定神細看,腳邊哪有什麼小狐狸,倒是不遠處的柱子上綁著一個人,怎麼看都像東留。
——可不正是東留!
可他為何被藤蔓纏成了粽子?
“東留!東——留——”青畫試著喚他,一掙紮才發覺,自己竟也被綁在柱上、捆作一團。肩頭被刺穿之處仍疼得厲害,令她霎時憶起一切。
是了,他們被冥姥附身的知離刺穿,昏死過去,醒來便已在這洞穴般的雪白房間之中。
令她在意的是:此地為何如此潔白?如覆新雪。不是說妖洞皆應漆黑汙穢麼?
其實一片雪白,有時比黑暗更令人心慌。白茫茫無垠,不見盡頭,亦無寄托,宛如封閉無望的世界,尋不到解脫的出口,直至絕望。
那時的青畫尚不知何為“絕望”——那般滋味,她還無緣體會。
她隻知東留一直未醒,倚在藤蔓間神情安然,仿若偷閑小憩,連輕蹙眉頭的細微神態都一般無二。而他腳下蜿蜒的血跡早已凝結成黑,觸目驚心。
“東留!東留!喂,東留呀!”青畫揚聲喊道,隻盼他能應一聲,好教她知道——他還留著氣息,他還活著。
“別喊了。”一道輕飄飄的嗓音忽自虛空傳來,詭異又耳熟。
青畫喉間那聲“東留”頓時哽住,轉頭望去——果然是知離。
知離身著寬大白袍,抱膝坐在不起眼的角落。她又瘦又小,幾乎與背景融為一體。
從後方望去,她的背影實在太過單薄,瘦骨嶙峋,仿佛以枯骨堆疊而成,輕輕一觸便會散架。
“......”這麼大一個人蜷在那兒,自己竟未曾察覺。青畫默然片刻。
“很吵。”知離又輕輕說了一句,將自己蜷得更緊。
青畫猶豫著喚道:“知......離?”
她沒有回應。
“那時與我說話的......是你麼?”青畫又問。
她仍記得,在那片沉寂的黑暗裏,知離曾求她殺了自己。
“......”
青畫撇撇嘴,繼續搭話:“知離,這是何處?你能不能替我看看我師兄?他似乎......”
“你很在意他?你一直在喚他的名字,實在很吵。”知離的聲音很輕,“不必與我套近乎。我不能放你們走——姥姥喜歡他的血,喜歡你的臉。”
青畫:“......”
嗬,嗬嗬。那是否該對您家姥姥感恩戴德一番?
可是......東留等不得啊。流了那麼多血,光是瞧著便心驚。
“知離,你能不能幫我......幫我看看東留?我隻想知道他是否還活著,僅此而已。求你了。”
知離緩緩轉過頭來。瞪大的雙眼微微凸起,略顯駭人。她獨特的嗓音輕輕飄來:
“我若幫你......你要如何報答我?”
“你要什麼?”
“嗯......待你能殺我時,便殺了我罷。”
青畫一怔,咬牙道:“好。”
知離走得極快,宛如飄飛而至。她趴在纏繞東留的藤蔓上,撥開他胸前的束縛——血肉模糊的傷口,就這樣暴露在青畫眼前。
染血的衣衫已凝成一片赭褐色,四周血痂斑駁,可傷處仍濕潤著。藤蔓的倒刺紮入血肉之中,隨東留微弱的呼吸一下下蠕動,鮮血便順著緩緩淌下。
“東、東留......”青畫忍不住顫抖,哽咽道,“知離,知離,救救他!我求你!”
“姥姥喜歡他的血,很香......我也喜歡。”知離道。
“我可以把我的血給你!要我的臉也行!知離,你救救他,他......他一直這般流血,會死的!知離!”
“我不想要你的血,也不要你的臉。”知離說著,伸手按住東留的傷口。一團似黑泥般的東西堵住了傷處——血,終於止住了。
青畫鬆了口氣,隱隱覺得知離或許與她所想不同。
她未必是善類,但也絕非惡徒。
知離做完這一切,便順著藤蔓滑落在地,蜷縮著仿佛睡去。
......她又怎麼了?
“喂,知離?知離?你怎麼了?”
沒有回應。
“知離......”
“噓!你喊什麼!”清黎的聲音忽然在耳邊響起,緊接著,一隻保養得細嫩的手捂住了她的嘴。
嗬,嗬嗬。這般滑膩,不用想也知是誰。
“唔,唔唔!”呸,鬆手!
“噓!別叫!把看守引來如何是好?”清黎立刻低斥。
“唔......”青畫瞥了一眼地上躺著的知離。
清黎也忽略她了?瞬間,她決定不提醒清黎——
畢!竟!不!能!隻!有!我!一!人!眼!瞎!
大家一齊瞧不見多好,否則這般丟臉的事......嗬,嗬嗬,說出去便不能一同玩耍了!
“唔唔唔唔!”你先放手!
“噓!”
“......”青畫默默心想:我這豬一般蠢的師兄啊,我該拿你如何是好?
“小七,我才離開一會兒,你們怎就這般淒慘了?”清黎嘖嘖兩聲,“還得我來搭救——你幹什麼!咬人!”
“呸!”青畫啐了一口,“你不是逃走了麼?”
“誰逃了!我是去取東西了。”清黎自背後取出一把七弦琴,“我那叫聲東擊西,東留都懂得配合!我去萬花樓取琴了——聽說你們青丘的白狐姬狡黠得很,擅以琴音操縱萬物,最壞的,便是用以操控人心。”
“......”身為青丘白狐的青畫默默望了望天,“五師兄,這該不會便是你當初不待見我的緣由吧?”
清黎眯眼討巧一笑:“小七,瞧你這話說的。什麼當初不待見你?師兄我如今也不待見你!”
說著,晃了晃他那白嫩如玉的手——兩排牙印清晰可見。
“嗬嗬!”青畫幹笑兩聲,道,“所以呢?你取琴來是要作甚?”
“那小姑娘不是被老妖婆附身了麼?你便以琴音操控她,逼出那老妖婆!”
“不是小姑娘。”青畫學著知離抿了抿唇。一想起知離,她心情便複雜難言。
“嗯?”清黎歪頭,“小七,這話我聽著耳熟。不是......什麼?”
“她叫知離。”青畫輕歎,“五師兄,你好歹救了她兩回,就不能記住她的名字?”
“知離嘛,記下了。”清黎漫不經心地一笑,“先救你們罷。真沒用——小六怎都不說話?睡著了?”
糟了,東留!
“五師兄,東留受傷了,你快先救他!”
清黎瞥了她一眼,三兩步走到東留身旁,手起掌落劈開藤蔓。
東留順著柱子滑倒,清黎趕忙接住,方才嬉笑的神色頓時肅然。
“小七,這是怎麼回事?小六怎傷得這般重!”
“她們......放了他許多血......”說著,青畫喉間又似堵了團棉花,隱隱發幹發疼。
“你們真是......”清黎瞪她一眼,扶東留靠坐在柱旁,並指劃過自己手腕。鮮紅的血順臂淌下,他忙將傷口湊到東留唇邊。
“五師兄,你這是作甚?”
“上回——就是東留挨雷劈那次,我瞧見師父在竹林裏便是這般做的。”清黎得意道,“小七,你不知罷?我們一族的血可是千金難求的靈藥!師父說的!”
蓮祗說的,那可更不可信了。
“你就往臉上貼金罷!”青畫哼了一聲,“你看東留根本咽不下去,都滴下來了!”
“啊!真的——”清黎忙以衣袖去掩東留嘴角,可血仍沿著唇角淌落,“我......真是浪費!小爺的血有多金貴你可知?唉你倒是咽下去呀!”
“五師兄,先替我解開藤蔓。”
清黎看她一眼,抬手劈斷藤蔓。隨即他愣了愣:“你怎麼......也傷了?”
“嗯?”青畫低頭——是肩頭被刺穿的傷口。雖流了些血,染濕半幅衣衫,但傷勢著實不算太重,比起東留胸前那碗口大的血洞,實在不值一提。“哦,這個。”
“不礙事,已不疼了。”青畫自嘲一笑,“那藤蔓倒是厲害,東留這般厚的‘肉牆’都沒能擋住。”
清黎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青畫半跪下去,拉過清黎的手,對著傷口低頭便咬。
“喂喂喂!白青畫你幹什麼!又咬,你是狗不成......”
青畫吮了一口血含在口中,瞪了嘰喳不停的清黎一眼,繼而捧住東留的臉,俯身吻上他的唇,將那一口血渡了進去。
“嘶——”清黎倒抽一口氣,徹底僵住。
“不夠。”青畫一本正經地抓過清黎的手臂,又吮了一口。
清黎好半晌才回過神,半握著手別過臉去,不再看她。
青畫正欲查看東留的傷勢,耳邊卻又響起清黎的驚呼:
“母後的!這兒怎麼還躺了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