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小鋪內一片寂靜，隻有門外漸遠的嘈雜和女孩壓抑到極致的、沉重的呼吸聲。暖燈的光落在她身上，卻映照出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孤絕。

沈照野看著眼前這幾乎要蜷縮成一團的脆弱身影，隻覺得剛下肚的那碗滾燙的蔥花麵湯帶來的暖意，正一點一點地，被一種更深更廣袤的寒涼所取代。

他喉嚨發緊，仿佛被那無形的“黑水”扼住了聲音。窗台上，阿滿尾巴炸毛，低沉的呼嚕變成了如臨大敵般的、帶著悲傷憤怒的嘶嘶聲。

看著氣氛逐漸變得緊張，沈照野咳嗽了幾聲“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女孩抬起頭，臉上依舊殘留著剛才的驚惶和痛楚，一張漂亮的小臉早已蒼白無色。

"我叫葉...葉知微..."她的聲音輕若蚊吟，眼睛睜得大大的，一眨也不眨，無神的發呆。

空氣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膠質，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粘稠的滯澀感。

沈照野看著眼前這個幾乎要縮進地縫裏的女孩——葉知微，她的名字像一片羽毛落在心頭。

她眼中那幾乎要溢出來的恐懼，像一麵扭曲的鏡子，瞬間映照出他記憶深處最不堪的畫麵——幼小的自己蜷縮在冰冷的牆角，耳邊是父母歇斯底裏的爭吵和摔砸聲，那種被風暴中心撕裂、無處可逃的窒息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

指尖冰涼，仿佛血液都凝固在了血管末端。拒絕的念頭像本能般在腦海中尖叫：不行！絕對不行！那是衝突的中心！是惡意的漩渦！靠近那裏，他會再次被那無形的風暴撕碎！社恐的壁壘在他周身豎起冰冷的高牆，他幾乎能聽到自己牙齒細微的打顫聲。

喉嚨發緊，那句“抱歉，我幫不了你”幾乎要脫口而出。

就在這時，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回那張被自己捏在指間的卡片上。

那株用鉛筆精心勾勒、點綴著微弱熒光的“星光千葉蘭”，在暖黃的燈光下倔強地閃爍著。那細小的藍光，微弱得幾乎隨時會被周圍的暖色吞噬，卻又如此執著地亮著。

這不僅僅是一株植物，這是眼前這個瀕臨崩潰的女孩，在無邊黑暗中，用盡心力守護的最後一點微光，是她尚未被徹底碾碎的希望。

“喵......” 阿滿的意念如同冰錐刺入腦海，帶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沉重：“她在發抖…喵…骨頭縫裏都是冷的…像…像被雨淋透的雛鳥…羽毛濕透了…翅膀都凍僵了…快飛不動了…喵…”

那意念描繪的畫麵如此具象，帶著刺骨的寒意和絕望的掙紮。

沈照野仿佛真的看到一隻瑟瑟發抖、羽毛濕透、在冰冷泥濘中徒勞撲騰翅膀的雛鳥，與眼前葉知微顫抖的身影重疊在一起。那瀕臨熄滅的微光，那深入骨髓的寒冷，那無聲的哀鳴......像一根無形的針，狠狠刺穿了他試圖築起的冰冷壁壘。

一股混雜著強烈共情、被逼到角落的憤怒以及更深沉的無助感，猛地衝上頭頂。他感到一陣眩暈，手心瞬間沁出一層冰冷的、黏膩的汗珠。

在理智反應過來之前，在恐懼的尖叫徹底淹沒意識之前，他的頭，幾乎是違背了所有身體的本能，極其輕微地、卻又無比清晰地——點了下去。

“......好。” 一個字，幹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從緊繃的喉嚨裏艱難地擠了出來。

話音落下的瞬間，巨大的恐慌如同海嘯般反撲回來，幾乎將他吞沒。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試圖用這點刺痛來對抗那滅頂的眩暈感。他不敢看葉知微的眼睛，隻死死盯著自己腳下那片被燈光照亮的、微微反光的地板，仿佛那裏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他答應了。鬼使神差地，在恐懼的深淵邊緣，他把自己推向了那片他避之不及的風暴地帶。隻因為那隻“淋濕的雛鳥”眼中，有著他曾經最熟悉的絕望。

窗台上的阿滿，金色的瞳孔微微收縮，尾巴尖輕輕掃了一下，意念裏傳來一聲極輕的、帶著複雜情緒的歎息

阿滿跳到葉知微腳邊，輕輕蹭她小腿。意念傳達給沈照野：“她的心跳…是亂的…有恨？不，更多的是怕…怕得要命，怕得要死…為什麼怕成這樣還不躲得更遠？” 阿滿不理解人類複雜的行為。

白日裏喧囂的“森之光”生態街區沉靜下來，隻餘下發光蕨類葉片在夜風中輕輕搖曳，投下斑駁、流動的幽藍光斑，如同沉入深海的星群。

空氣裏彌漫著濕潤泥土、夜間綻放的不知名小花，以及一絲若有似無的、屬於古老植物的清冽氣息。

“隨光小鋪”亮著暖黃的燈光，像一枚被遺忘在巨大藤蔓森林裏的琥珀。窗內，沈照野正俯身，手持一個細嘴噴壺，小心翼翼地給窗台上一排形態各異的苔蘚瓶和蕨類盆栽噴水。

細密的水霧在燈光下折射出微小的彩虹，落在那些翠綠、深綠、甚至帶著熒光的葉片上，發出幾乎聽不見的沙沙聲。動作專注而輕柔，仿佛在進行某種無聲的儀式。

空氣裏，除了植物的清新水汽，還交織著一股溫暖誘人的家常氣息。灶台上，一隻砂鍋正咕嘟咕嘟地冒著細密的白汽，濃鬱的肉香混合著醬香絲絲縷縷地飄散。

旁邊灶眼上，一盤剛出鍋的清炒時蔬翠色欲滴，油光水亮。案板上，還擺著一碟切得薄厚均勻、碼放整齊的醬牛肉——那是王奶奶下午過來“巡視”時，一邊絮叨著“小沈老板太瘦了”，一邊手把手教他做的。

“鹽要抖三下，不能多不能少......肉片要逆著紋理切，薄一點才入味......砂鍋火候到了，那‘咕嘟’聲都不一樣，你聽......” 王奶奶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回響，帶著不容置疑的慈愛和煙火氣。

沈照野當時笨拙地跟著操作，手忙腳亂，但出鍋的味道竟意外地不錯。此刻，這飯菜的香氣彌漫在小小的空間裏，像一層無形的、溫暖的毯子，包裹著店鋪，也包裹著他那顆因下午的承諾而兀自驚跳的心。

他放下噴壺，走到灶台邊，用指尖輕輕掀開砂鍋蓋。濃鬱的蒸汽混合著肉香撲麵而來，鍋裏燉得酥爛的排骨在醬色的湯汁裏微微顫動。他蓋上蓋子，熄了火。動作間，下午葉知微那張蒼白絕望的臉和最後離去時眼中驟然亮起的光，不受控製地撞入腦海。

“......好。” 他記得自己當時那幹澀得如同砂紙摩擦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