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秋月聽到“特批”兩個字,下意識地皺了皺眉,她現在很了解自己的身份,有一對下放的父母,有這樣家人的她並不是軍人結婚的好對象,因為政審這一關很難過,可到了謝時嶼這邊怎麼還可以走特批的路子?而且,有這樣的嶽父嶽母會不會影響謝時嶼的前途?
謝時嶼很容易就看出顧秋月顧慮與疑惑,但他把這解讀為顧秋月對這樁婚姻的懊悔,心中升起一股無名怒火,盯著顧秋月的眼神更冷漠,甚至最後不顧雨勢,反身走入滂沱的雨幕中,還是吳成眼疾手快地快跑幾步給他遞了把傘。
顧秋月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他撐著大傘,迅速消失在小院外,她能感覺出來他在生氣,但好端端地他怎麼又生氣了呢,嫁給這麼一個情緒不穩定的人,她真的做對了嗎?
“顧同誌?顧同誌?”吳成的聲音打斷了顧秋月的思緒,“現在這個季節的雨飄到身上還是挺冷的,你還是先進屋吧,至於唐老他......也是關心你的,隻是......唉,你也別太往心裏去。”
顧秋月猛地回神,才發現自己半邊身子都被斜雨打濕了。
她勉強對吳成擠出了個笑容,失魂落魄地重新在沙發上坐下陷入沉思。
不行!得想個辦法,在謝時嶼正式提交書麵報告之前,讓他改變主意。
想到這裏,顧秋月“騰”地站起來,剛想衝出去追不知去哪兒的謝時嶼,客廳通往書房的門開了,唐老站在門口,臉上的怒容已經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與無奈。
“秋月,”唐老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疲憊,卻仍然不容置疑。
顧秋月心裏“咯噔”一下,不會是唐老知道她要嫁給謝時嶼的事了吧?但此時也隻能硬著頭皮跟進去。
回到書房,唐老並沒有坐回書桌前,而是走到窗邊,背對著顧秋月,望著窗外依舊連綿的雨。
“剛才......時嶼的領導給我打電話說了他打結婚報告的事。”唐老平緩的聲音透過雨聲傳入顧秋月的耳裏,讓她的心跟著一跳。
是了,她怎麼把這點忘了,以唐老的地位,軍中發生的很多事情他怎麼可能不知道?何況以謝時嶼跟唐老熟稔的程度,謝時嶼打結婚報告的事會第一時間傳入他耳中一點也不奇怪。
顧秋月囁嚅著,不知道說什麼好,難道要告訴這位老人,是自己主動扒上去的?雖然事實如此,但當著唐老說這事讓她有種羞恥的感覺。
唐老緩緩轉過身,銳利的眼光看顧秋月這樣的表情,一頓,像是想到某個可能,他猛地向前一步,聲音裏帶著痛心和急切:“秋月,你跟唐爺爺說實話,是不是......是不是謝時嶼那小子拿推薦信的事情威脅你跟他結婚?是不是?!”
“啊!”顧秋月徹底懵了,威脅?逼婚?這都哪兒跟哪兒啊?謝時嶼雖然冷了點,情緒不穩定了點,但......結婚卻是她主動提的啊,唐老怎麼會對謝時嶼有那樣的錯覺?
“不是的,唐爺爺,不是你想的那樣。”顧秋月忙擺手,雖然她已經後悔提出這個荒唐的想法,但也不能讓唐爺爺這麼誤會謝時嶼,“是我......是我自己......”
“是你自己什麼?!”唐老根本不信,他認定了是謝時嶼趁火打劫,“秋月,別怕,有唐爺爺在,絕不會讓謝時嶼欺負你,唐爺爺現在就去找他領導,這婚事不算數。”
就在唐老氣得渾身發抖,顧秋月急得團團轉的時候,“呯!”地一聲,書房門被狠狠推開。
去而複返的謝時嶼站在門口,高大的身影堵住了光線,他肩頭的衣服濕了一大片,頭發上甚至還閃著水珠,臉色卻比外麵的天氣還黑,顯然,他是聽到唐老最後那句話了。
他深邃的目光掃過焦急的顧秋月和怒發衝冠的唐老,眉頭緊鎖,邁步走了進來,反手關上了門。
“唐老,”謝時嶼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瞬間壓下了書房裏的火藥味,“您誤會了。”
他站定,目光坦然地迎上唐老審視而憤怒的眼睛。
“結婚,是顧秋月同誌主動提出的請求。”他陳述事實,語氣平靜無波,“我,同意了,所以才打的報告。”
唐老和顧秋月都愣住了。
謝時嶼的目光轉向依舊一臉懵的顧秋月,眼神複雜難辨,然後重新看向唐老,語氣轉為前所未有的鄭重:
“至於您擔心的‘威脅’......絕無此事,我同意,是因為......”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目光掃過顧秋月蒼白的臉,“......我理解她不願回鄉下的心情,而我的身份,恰好能提供一個合理合法理由。”
謝時嶼話鋒一轉,眼神變得銳利,再次直視唐老:“但是,唐老,顧秋月同誌毀掉您那封推薦信,她的顧慮,並非杞人憂天。”
他向前一步,聲音壓得更低,帶著傳遞機密的肅然,“不知道我的領導有沒有跟您說過,就在昨天,內部通報,鄰省鄰省,一封由某地委副書記簽發的、關照其侄女返城工作的‘關懷信’,被捅了上去。”他清晰地吐出幾個字眼,“‘破壞知識青年紮根農村偉大戰略’、‘大搞資產階級特權’、‘挖社會主義牆角’。”
唐老臉上的怒氣瞬間凝固,血色肉眼可見地褪去。
謝時嶼繼續道:“那位副書記,已被隔離審查,所有經手過那封信的人,包括他侄女剛報到三天的接收單位領導,全部停職,接受調查,牽連......非常廣。”
他直視著唐老驟然縮緊的瞳孔,“唐老,現在的風聲,比您想象的要緊得多,一封由您親筆簽名的推薦信,落到‘有心人’手裏就是一柄剌向您的利劍。”
書房裏死一般的寂靜,隻有窗外雨點敲打玻璃的單調聲響,此刻聽來卻像催命的鼓點。
唐老的手微微顫抖起來,他猛地坐倒在椅子上,仿佛瞬間被抽幹了力氣,渾濁的眼底翻湧著驚濤駭浪,後怕、醒悟,還有一種劫後餘生的虛脫感。
他看看謝時嶼那張嚴肅得沒有一絲玩笑意味的臉,再看看顧秋月蒼白的小臉,嘴唇哆嗦著,幾次想說什麼,最終隻化作一聲沉重悠長、仿佛包含了千言萬語的歎息:“......唉!”
這一聲歎息,像一塊巨石落地,也徹底卸下了顧秋月心頭那份沉甸甸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