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錚是在後半夜趁著清歡睡下時離開的。
彼時外麵風雪聲簌簌,他牽著一匹馬走在路上。
不過才走至郾城外數裏,秦錚便已然感覺到了淩然殺意。
那殺意磅礴,亦聲勢浩大,若秦錚猜得沒錯,這次來的殺手至少有近百人。
如今啊,那麼多人傾盡全力,隻為了殺他一人,倒也可笑。
秦錚如今不喜亂殺無辜,每每有人殺他,他總要事先問上一句,他是不是必須就得死。
然而得到的永遠是同一個答案。
可仔細想想,他以前是飲滄樓一支的首領,他去殺人的時候也向來不問來由,見到目標便殺,對陌生人向來下得了狠手,除了他……當年的最後一個任務。
如今,他沒有輕易地束手就擒,他隻是停了下來,從背後抽出了自己的刀。
求生並沒有錯,別人要殺他,他自然不會愚蠢到顧惜他人性命。
殺人與被殺都不過各憑本事罷了。
於是當刀劍紛亂而至時,他也提刀橫掃而去,勢若驚雷。
清歡趕到的時候,秦錚正靠在一處巨石後,前方有草木叢隱蔽,並不顯眼。
她聞到一股濃厚的血腥味,直至她靠近,有寒芒瞬時逼近,卻在刀光硬照出她麵容之時停住。
“你來這做什麼?”男人一把扣住她的肩,神色是從未有過的狠厲,話方說完卻因動了氣,一口血驀地湧上喉間,瞬時噴薄而出。
她隻下意識扶穩秦錚的身體,伸手便觸及了一片粘膩潮濕,再開口時聲音漸低:
“你傷哪兒了?”
“誰讓你跟來的?你就如此不清醒到最後還非要搭上你自己?”
秦錚那麼久未曾對清歡說上一句重話,如今他已成強弩之末,對著清歡卻這麼低吼出了聲。
刀劍暗器本就無眼,那麼多人合力圍殺他,清歡若來,亦無法獨善其身。
她到了這地步,別的都不怕了,如今聽得秦錚還如此凶她,在這生死關頭自然也不肯軟上半分:
“對啊,我不清醒,我覺得我自己活夠了,跟了你一路來找你殉情,你這下總該樂意了吧?”
秦錚這會兒如何都顧不上別的了,他方才開出一條血路駕馬奔逃,然而打鬥之時被一把利劍刺中,身上亦有刀劍劃出的無數血口,他心知自己逃不遠,也知道今天大抵就是自己的死期。
死到臨頭,他反倒比往常任何時候都清醒,在清歡這句話說出口時,他卻是將手上的刀遞給了她,也不再凶她,隻勉力支撐著自己的身體。
哪怕口中依舊有血在不斷湧出,他還是緩緩放柔了聲音:
“清歡,用這把刀,殺了我,提著我的人頭同他們討賞。”
那是最後一個保清歡性命的法子,畢竟她同秦錚待在一起,那些死士不會饒了她,甚至會將她當做同黨一同絞殺,隻有清歡親手殺了秦錚,這事兒還有那麼一絲轉圜的餘地。
清歡借著雪色泛出的極淡的光影,沒什麼情緒地看著秦錚:
“我有時候真覺得,你還挺狠。”
千方百計地用自己的命來換她的。
秦錚總說她蠢,實際上蠢的不知道是誰。
清歡甚至覺得,今日自己不接過這把刀,他還真能自絕於這刀下。
不遠處響起了腳步聲,那些人已然追來了,而清歡終於結束了這場無聲的對峙,伸手將他手裏的刀接了過來,而後刀鋒在暗夜裏劃出一道駭人鋒芒,帶著勁風揚起地上落雪。
秦錚倏然愣住,而麵前的女人笑了笑,沒了往常故作的嬌柔與媚態,無端卻顯得動人心魄起來:
“你說你是一個必死的人,我又何嘗不是呢?”
“你信不信,一個半生忠於國的將軍,一朝失勢,反倒入了青樓,成了他人身下的玩物?連我自己有時候都覺得荒唐,但我活到了現在。”
“秦錚,我不想死,你到了如今……也未必就不想活。”
她說至此處,忽然便什麼都不顧般上前吻住了他,迫切而凶狠,含著極濃的血腥味,就這般讓秦錚再無任何退路可退。
她說:
“你不信清歡能救你,所以你打算替她死,但你得信,韓蘊儀能救你。”
“秦錚,我們都不會死。”
終於,她執著刀背過身從那巨石後走了出去,身影無端帶著淩然的殺氣,無端同七年前那個孑然身影聯係到一處。
當年她便是如此,離開得比誰都決然,她那把佩劍折了,而她的背影總讓秦錚驀然想到她那把鋒利至極的長劍,孤絕至極,她當年是如何說的呢?
她說啊:
“你且記住,往後你我這條命若都還在,我無論如何都會還你的,你得努力去活,我亦不會輕易求死。”
原來,他遇到清歡,被她輕易撼動,輕易地吸引,而後又喜歡上了她,分明就是因為——
她是韓蘊儀,是失蹤了整整九年的故人。
韓蘊儀提著刀,指向那些死士。
這些人是攝政王宋玉舟派來的人,見到一個女人試圖擋在他們麵前,都覺得這是在不自量力。
然而她出刀極快,不過一瞬,那些人還未曾看她如何動作,她的刀已然劃開了近前的三個人的咽喉。
而後她卻再也不動了,隻是從懷裏掏出了一塊玉符,聲音在出口卻隱隱含了內力,清晰傳到在場的每個人的耳朵裏:
“我是攝政王宋玉舟的舊部,全都給我聽著,秦錚不許殺,今日種種你們皆可回去同宋玉舟複命,告訴他,我用他當年給我的玉符來換秦錚的一條命。”
那玉符本是當年宋玉舟給韓蘊儀保命的物件,見此符如見攝政王親至,隻不過人心叵測難料,韓蘊儀當年沒能用得上。
如今韓蘊儀將這枚唯一能證明她過往的一物歸還給宋玉舟,她用一枚玉符換了他們兩人同時活命的機會,去換弑君者的一條性命。
往後這世間便再無秦錚,亦再無韓蘊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