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錚本以為清歡這樣在樂坊待久了的姑娘經不住連日的逃亡,身體大概會吃不消。
可清歡未有一句抱怨,快馬顛簸她也能睡著,有零散的死士與殺手追來時,她也不添亂,隻俯身抱著馬脖子接著睡,順帶讓秦錚解決好了快些趕路。
不知道怕,好似天生比旁的姑娘少個心眼。
這總讓秦錚無端想到另一個人。
年歲太久,當時也並不相熟,有些事情已然記不太清了。
他隻覺得天下如清歡這般缺根筋的女人都一個德行。
他們逃跑逃得慢無目的,直到他們又甩開一批刺客,掩人耳目後,秦錚才決定在郾城定居一段時間。
如今追殺他的人已然有所鬆散,他到底決定停了下來。
秦錚一個人時本無所謂,如今秦錚帶著清歡,便總試圖在流亡路上給她尋片刻安穩。
他們租了一個不起眼的院子,曾經的琵琶丟了,清歡又在鎮上買了個琵琶。
秦錚至今都記得清歡那把琵琶有多難以入耳。
而清歡坐在台階上囫圇彈了一曲兒,卻又沒了興致,塞到秦錚懷裏,說讓他劈了去當柴燒。
女人心思總歸多變。
秦錚卻未曾聽她的話,隻順勢坐在她身側,問:
“你之前不是挺喜歡彈的麼?”
“你以前不是一直想將我的琵琶劈了當柴燒?”清歡挑眉看他。
“現在不一樣了。”秦錚低聲道。
總歸如今身邊就這一個姑娘,再如何總該縱著些,愛彈琵琶便由著她彈,喜歡折騰也隨她折騰。
清歡將頭靠在他肩上,伸手撥了撥琵琶的弦,笑著道:
“玉簫閣裏樂器挺多,我才學樂器的時候同紅鳶搶的便是那把琵琶,她沒搶過我,我便總樂得在她麵前抱著琵琶顯擺。”
“事實上我彈一曲能嚇跑房裏的客人,可玉簫閣那日子太過無聊,總該做些什麼打發時間,有時候琵琶彈著彈著,時間打發了,客人也打發走了。”
“如今這把終歸不是以前的那把,用著不習慣,我這人念舊,不想要了。”
這讓秦錚無端想起一些舊事。
記憶裏那個人啊,遇到危險時八風不動地坐在樹上喝酒,大半夜敲著酒壇子不讓他安生,還不知羞地趁他睡下後吻了他。
最後一次見麵,她卻比誰都要狼狽,她曾經慣用的那把劍折了,她說自己念舊,往後便不再用劍了,走的時候,孑然一身,倒也無牽無掛。
“清歡,你讓我想到了一個人。”秦錚想到了,自然而然便開口說了出來。
清歡原本正胡亂撥弄著琵琶的手微不可查地頓了頓:
“誰?”
他指了指自己臉上的傷疤:
“這條疤就是因為那個人留下的,我年輕時接過一個任務,在她身邊護了她幾天,僅此而已。”
秦錚的確隻是同那人相處了二十日而已,談不上什麼感情,甚至都談不上有多喜歡。
清歡麵上笑意不減,隻湊近伸手輕輕撫上他麵上那條疤痕,聲音也帶著笑:
“那……你同她是什麼關係?舊情人麼?”
“你應當聽說過她,她是當朝唯一的女將軍韓蘊儀,我同她本就是互不相幹的兩個人。”秦錚聲音挺淡,沒什麼情緒。
世人都知那女將軍韓蘊儀,舊年在北燕做了五年間諜,回國後一路高升至當朝衛將軍,手段狠辣,攻城略地亦不再話下。
後來在同北燕一戰中,戰敗,世人皆說她當年在北燕做間諜時便已然被策反,將她當做叛國的小人。
那韓蘊儀已然失蹤多年,傳聞她早已向北燕投誠,成了那北燕的將軍,亦有傳聞她已經在軍中被處死。
清歡聽他如此說,忽然道:
“所以,你這是拿將軍同我一個妓女來比較?”
清歡才說完,腦袋上便挨了一道,力度不輕不重,也足夠清歡惱羞成怒撲到他身上咬他脖子。
秦錚被咬了也不惱,輕笑一聲,握住她後頸將她提開,低頭瞅著她,認真開口:
“你還是弄不明白,將軍與妓女,他們在我眼裏,沒有任何區別。”
她從來都知道,秦錚的格局並非隻局限在小小一方天地,明明隻是一個小人物,皇帝說殺就殺了,逃亡路上自己都未必顧得上,遇到她這麼個別人看都不屑看上一眼的樂伎,說救便也救了。
他心中自有一根準繩,萬事萬物入了他的眼,不管是權貴高官亦或是販夫走卒,他都站在同等的高度去看他們,因而對與錯他看得比誰都要分明。
這麼個人,活得自然比誰都要難些。
清歡在秦錚這兒總愛掛著一張笑顏,眉目多變得很,偏生在此刻,她如何都說不上話來。
秦錚是唯一一個將她從爛泥裏拉上來的人,他教她莫要依附於人,教她將自己當回事,教她要看重自己這條性命。
天邊殘陽如血,照進這院中角落,時有不知名的鳥兒落在院中的桂樹上,叫聲未曾停歇上片刻。
她在這朦朧的光影中看向他,男人眉目深邃高挺,神色帶了一絲他都未察覺的暖意,堅冰已然融化,原本他身上自帶的戾氣在這一刻蕩然無存。
她伸手摟住他脖子,不讓他看清她的神色,然後唇輕輕擦過了他的耳畔,在他耳邊問:
“秦錚,你是不是菩薩?”
他未曾反應過來,隻是察覺到她莫名的情緒,伸手輕輕撫了撫她的背:
“我怎麼就成了菩薩?”
你若不是菩薩,又為何來渡我?
渡我這麼個深陷淤泥,如何都洗不清的爛人呢?
後半句話清歡未曾說出口,她隻說了一句話:
“秦錚,你娶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