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歡這人聽不得他人說教,隻覺得這老男人逃個命都話多得很。
秦錚果然買了匹快馬,用幕籬遮住了容貌,帶著她便上了路。
兩人快馬加鞭趕了數日,才趕至臨近襄城的客棧中。
趕了那麼久的路,秦錚將她從馬上抱下來時,清歡縮在他懷裏如何都不肯動彈,秦錚便隻能將她抱著上了樓。
他將她放在床上,給她蓋上了被子,而後放下重重紗帳,正待起身打地鋪的時候,他的手腕卻被紗帳裏伸出的手給握住。
“你不是累了麼?怎麼還不睡?”秦錚任由她這麼握著,看著她隱在紗帳後模糊不清的麵容。
良夜裏隻餘一盞燈火幽微,姑娘輕輕拽了拽他,聲音慵懶帶著倦意:
“秦錚,親都親了,莫要在我麵前充當正人君子了,再說我本也不是良家姑娘,你且上來,同我睡一處。”
秦錚挑眉,卻也到底依了她,褪去了外袍,掀開帳簾躺在她身邊。
清歡繼而轉身與他看了眼對眼,猶不知足地同他道:
“抱著我睡。”
清歡沒長了一張妖精臉,卻盡會幹一些妖精事,方才還喚著累,此刻精神頭卻十足,見秦錚沒動作,自己卻直直鑽進了秦錚懷裏。
男人身上的氣息如寒山般沉寂生冷,總能讓人心生畏懼,卻無端地讓清歡生出那麼一絲貪戀之意。
清歡在他懷裏偎著後便再沒了動作,隻在細微光影裏看著他凜冽的眉眼,忽而開口問他:
“你到底犯了什麼事,讓那麼多人前仆後繼地殺你?”
秦錚的名字沒有出現在朝廷要犯的通緝令上,而是被朝廷散至情報網,但凡他逃到哪兒,都會有各路的暗衛死士前去圍殺他。
更確切地說,他並非被朝廷通緝,而是被整個天下通緝,被抓到了也並非帶回去審問,而是直接就地格殺。
秦錚低笑了一聲:
“我殺了不該殺的人,太多人想要我死。”
“我從出生開始便是一個人,後來被師父撿回飲滄樓,我武學的造詣遠在眾人之上,花了十數年時間成了飲滄樓一支的首領。”
“我這人,吃過幾年苦,從小也沒人教,向來將自己當成石頭縫裏的野草,但凡紮了根便不會輕易被拔除。”
“我那時候沒什麼底線,該奉承的人自然覥著臉去逢迎,該殺人時也絲毫不會起任何憐憫之心,空有一身武藝,卻也隻是為了活著去活著。”
“直到六年前,我二十六歲之時,我執行任務時放走了一個人,這本就是死罪,回來後便被押往大理寺。”
“當時的大理寺卿是顧長風,他因為我身上的一塊玉佩便認定了我是他同父異母的兄長。”
“事實上,那玉佩是我同在飲滄樓時的一個下屬的,他執行任務身死,便將那玉佩留給了我。”
“顧長風最初不知道,可我卻也未曾告訴他真相,將錯就錯地冒領了他兄長的身份,倒也不為其他,那時候隻一味地想活。”
“他當真用他的前程和官位換了我一條性命,從原來的大理寺卿被發配到幽州那等苦寒之地去做了太守。”
“我的身份和我執行的任務本就是機密,我入大理寺的罪名是被人篡改過的,顧長風便一直以為我是個犯了殺業十惡不赦的罪人。”
“他救了我的命,甚至留我在他身邊當護衛,那會兒我也還年輕氣盛,撿回一條命後因著自己是個冒牌貨,也向來不願認他,更懶得同他解釋那些誤會。”
“我無處可去,隻能在他身邊仰他鼻息過活,他覺得我是混賬,我便也將那無賴模樣學了個十成十。”
“這窮書生對我並不好,罵我無賴,罵我低賤,說我這輩子就配在泥裏爛著,我拿了他銀子去賭,他還會把我抓回來,不要命地往死裏打一頓。”
說到此處,清歡忽然意味不明地朝他看去,語調帶著笑意:
“你那時候同我挺像。”
都一樣的,賴上了什麼便如何都不願放手了,總想著去依附他人,也總愛自輕自賤。
本來就該是同類。
秦錚不以為意:
“一個隻會賣弄筆墨的窮酸書生,對誰都溫和,偏偏就對我喊打喊殺,畢竟我還得靠著他過活,我識時務,不將他當弟弟,卻也向來把他當金主供著,被他死命踹,指著我鼻子喊我自輕自賤。”
“他待你並不好,所以……你殺了他?”清歡低聲問他。
秦錚嗤笑一聲:
“他那樣一個小人物,哪值得那麼多人前仆後繼地要搶我性命?”
而後便是長久的緘默。
秦錚似乎真的累了,輕闔上眼睛,聲音低若囈語:
“他後來死了。曾經他審過一樁案子,無意間從犯人口中得知了一樁密辛,亦得知了當今聖上繼位不正,李霽要他遠離洛陽,不讓他有將此事當著朝臣說出口的機會。而我便是此事的一個籌碼。”
“但依舊抵不住皇帝多疑嗜殺,顧長風在三年後回京述職之前被皇帝派去的人殺了,他死之前,我卻沒能在他身邊護著他。”
“他待我不好,但他也同樣救過我一命,我總得替他報仇。”
“我便趁天子巡獵之時,殺了當朝的皇帝。”
秦錚本來叫秦爭,爭強好鬥的爭,顧長風依著他未讓他改成顧姓,卻偏要給他將名字裏的爭字改成了傲骨錚錚的那個錚。
在秦錚看來叫法都一樣,沒什麼區別。
可顧長風偏要說,他想要他一生都不用斂去身上的鋒芒,不向任何人彎下自己的脊梁,更不要在他人麵前自輕自賤。
他想讓他活得像個人。
後來逃亡的這些年,他試圖將自己活成顧長風的樣子,任憑外界如何摧折,都未曾輕易被磨滅,不輕賤他人,更不會輕賤自己。
可惜的是,顧長風至死都不知道,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顧長風是個傻子,將他當成自己的兄長,當成了一個誤入歧途的罪人,總想著要將他拉回正途,到頭來卻把自己給搭了進去。
先帝李霽本就被當今攝政王宋玉舟所牽製,幾年前忽然駕崩,最後反倒是早已外放的齊王李宴清回京登上了帝位,宋玉舟手上的勢力也因此遭到威脅。
如今的皇帝李宴清並非受人擺布的傀儡,而那攝政王宋玉舟也非什麼善茬,兩人相爭到了如今這地步,還是要歸咎於秦錚殺了李霽。
換言之,秦錚殺了李霽後,朝局自此翻盤。
有人走投無路,退無可退,也有人一招得勢,自此平步青雲,有人因此丟了一條姓命,自然有人會活得更加順遂。
命運這事兒向來說不通,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
秦錚隨之入的是一場必死之局。
他殺的是天子,是帝王,是那個權利之巔,眾人都要俯首的人。
哪能就此輕易地脫身?
攝政王宋玉舟更是動用了自己在朝堂的所有勢力,就為了殺秦錚一人。
最後秦錚才不經意地問她:
“知道了真相,你可曾後悔同我離開?”
“後悔如何,不後悔又如何?”
清歡這會兒徹底清明了過來,就這麼在微弱光影裏同他對視。
“你若是後悔,我便隻陪你走上一段路,我會帶你去一個離桑林縣千裏萬裏之地,你隻需隱姓埋名,尋一處躲起來。”
“殺了李霽的是我,殺了桑林縣縣令的亦是我,離開我這麼個命裏帶煞之人,你自會安然無恙。”
“你若是不後悔,我……就接著帶你一起逃,往後若非死別,我自不會輕易拋下你。”
事到如今,已然並非是清歡依附著秦錚去活了,秦錚給了她一個選擇,前者為生路,後者為歧途,任哪個尚清醒的人都會選擇前者。
他以為清歡亦是這樣。
清歡聽至此處,忽然從他身上掙脫,整個人跨坐在他身上,俯身,墨發隨之垂落,額頭相抵,她就這般直直看進了他那雙眼裏:
“你覺得你做的事兒是對的,放眼天下,便不會有人能動搖你的意誌,反倒是我想問問你,你走到如今這地步,後悔麼?”
後悔麼?
沒什麼好後悔的。
有些問題不需要回答,話至此處,他們自己心底已經盡數了然。
秦錚不後悔,她又何來的後悔一說?
秦錚到底明白過來,她跟顧長風是一樣的,沒有任何圖謀,就單純在他這麼個混人身上耗盡所有的氣力,說好聽點是一條道走到黑,說難聽點啊,便是蠢。
但秦錚唯一可以確定的便是,她不會踏上顧長風的舊路。
繼而,燈火在一瞬間被秦錚用掌風熄滅,天地翻覆之後,清歡驟然被秦錚反壓在了身下。
男人解開她的內衫,雙手覆上她的肌膚,他的手帶著習武之人慣有的繭,修長卻冰涼,自肩部直直滑過她的後背,而後緊緊擁住她,似乎要將她整個人融進骨血,吞噬殆盡。
細細密密的吻落下時,所有的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他吻過她的眉眼,吻過她的鼻尖唇角,最終頭埋在了她的頸邊。
在暗夜裏,他微微喘著氣,聲音低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肯定,他說:
“清歡,你不會死,就算哪日我死了,你都不會死。”
這世上有一個救不回來的顧長風便已經夠了,不需要再多出第二個。
過去已然無法挽回,經年之後,曾經的遺憾總該由另一個人來彌補圓滿。
他的清歡啊,定然會長命百歲,歲歲年年皆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