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李照剛剛走過那石牌坊,便感覺身體一陣發虛,後背緊接著便出了一遍冷汗。
他以為是剛才一陣秋風吹得著了涼,連忙將滿是泥巴的衣衫披上,沿著青石山道快步奔向皇莊。
皇莊沒有什麼雕梁畫棟的建築。
其實就是獨屬於九公主的一片村莊,住在這裏的莊戶,以及莊戶們的一切身家,全都是屬於九公主私人所有。
進入莊子的路口有個木牌樓,也沒有字。
山腳的石牌坊和莊子口的木牌樓,乃是故意留白不題,便是等著朝廷正式冊封下來,才名正言順將該刻的字刻上。
李照眼看莊子就在眼前,忽然又覺眼花氣短,心裏說不出的難受。
進了牌坊是一片寬闊的打穀場,此時有數十個忙忙碌碌的莊戶,在場上忙碌著,要連夜將白天收上來的稻穀,在摔桶之中脫粒。
等第二天太陽一出,露水曬幹,便要將這些脫粒的稻子平鋪在穀場上晾曬至少三個日頭,然後才能收入糧倉之中,否則便會潮濕發黴。
莊子正中央的道路很寬闊,是整個皇莊的中軸線,一直通向公主府的大門。
李照沿著路邊莊戶人家的院牆,一直朝前走,越走越感到自己的身體很不對勁,就像突然生了一場大病似的,一路走時忽好忽壞。
老朱一直提著燈籠跟在身後,已經瞧出駙馬的身子異樣,幾次想要開口詢問,但每次不等張口,駙馬便又健步如飛。
終於,駙馬第四次險些絆倒自己的時候,老朱眼疾手快,丟了燈籠便上去扶住,伸手一摸,才發現駙馬的額頭滾燙。
“啊唷,駙馬怕不是被鬼吸了陽氣了!”老朱驚呼一聲,隨即扯起嗓子喊,“出來人呐,抬駙馬爺一把。”
左右房屋之中立刻走出幾個莊戶來,七手八腳將李照抬進了道路最盡頭的公主府。
公主府倒是一眼便能看出,是個大戶人家。
不論是高高的院牆、七層台階,還是門口的石狻猊或者院牆內飛簷翹角、走獸飛禽的建築,都昭示著此處所住的人家身份高貴。
公主府內,微風起伏,香氣襲人的房間,公主在畫畫。
一側的銅鏡之中,青絲一挽,朱顏如玉,手中提筆,半倚在桌邊,慵慵懶懶的,本身便已像是一幅高妙之極的仕女圖。
九公主的丹青,師從南陵派聖手周草。
周草以宮廷工筆著稱,但此時九公主卻是一杆狼毫,畫出了十足的寫意風派。
其實九公主很討厭畫畫,周草當年卻非說九公主是天生的丹青胚子。
為了讓九公主練畫,周大聖手甚至騙九公主說:當你生氣之時,便去做一件你不喜歡的事情,而且還要盡力去做好,這非常人所能,卻是磨礪心境最好的辦法!
仙家的皇城裏,誰都知道九公主心眼小,氣性大,偏偏格外驕傲,所以周草這句話,算是拿住了九公主的七寸。
從此以後,九公主幾乎隔三差五就要把自己關在屋裏,氣鼓鼓地練筆作畫。
九十多年以後,當年的丹青聖手周草早已作古,九公主竟然真的在丹青一道上小有成就。
駙馬扶著門框進來的時候,一幅十分潦草的窮山惡水已經快畫好了。
九公主看到李照一身汙泥,柳眉微蹙,美豔不可方物的臉上,猶如冰霜化開,卻不見笑容,而是煩悶氣惱。
她咬著牙強忍開口斥責的衝動,正要撇過臉去,目光卻忽然凝聚在李照半敞開的胸口。
“誰幹的!”
九公主的聲音冷若寒霜,秀美的臉龐再次被冰冷籠罩。
前來冊封的車馬走出玉浮鎮以後,便加快行進,入夜時已然到達西南白川郡的邊界。
前方騎馬的清道手持一塊金光燦然的“大梁四海坤輿通行令牌”,車馬四周一片光明赫赫,所經之處,四品以下山川神祇無不現身,遠遠行禮恭送,更無鬼魅精怪騷擾。
當中的馬車之中,白麵肥胖的傳旨太監端坐車內,微眯雙眼,臉上掛著自得的笑容。
那個短命駙馬,反正活不長,自己送他大病三日也無傷大雅,回去朝新派那幾位一說,還怕沒有自己的好處嗎?
此時一行人正行於送君山中,翻過此山,便是洞庭郡。
到了洞庭郡,即便是九公主有心追究,然而就封皇嗣“令不出本郡”,這是鐵律,九公主也拿自己沒有辦法。
何況九公主性子好強誰不知道,絕不會自降身份以大欺小,千裏迢迢來找自己麻煩的。
這送君山是座高不足千丈的山峰,按照大梁舊例,通常會冊封一位正六品山神在此。
然而因為一些經年典故的緣由,此山被大梁仙家格外冊封正五品,不在地方郡縣轄製之內,而是仙家陳姓的私有靈山。
此時山巔之上,一位紅袍山神的巨大虛影,正向著那麵“大梁四海坤輿通行令牌”遙遙施禮,目送著這隊車馬向山下而去。
突然,正五品山神虛影一動,朝著天邊喝道:“何人犯吾山界!”
隻見那虛影一閃而逝,轉眼已在三十裏之外,一張遮天大掌向著遠處飛速襲來的人影拍落。
然而山神大掌拍到一半,卻聽一聲冰冷女聲怒斥:“奴才退下!”
那山神虛影一陣顫動,竟然驚呼一聲,刹那間立地寸縮成常人大小,伏地顫聲拜道:“恭迎九公主殿下!”
正在山中行走的車馬突然停下,騎馬走在前邊的清道猛地回頭,卻隻見到車隊當中的馬車劇烈地晃動了一下。
好似裏麵打翻了什麼沉重的東西。
他連忙下馬上前,掀開車簾一看,卻隻見一具肥碩的無頭屍體,斜靠在車廂上,鮮血順著那件六品太監的衣袍,滴滴答答地落在車內地板上。
“啪嗒。”
一顆發髻散亂的腦袋丟在了山神麵前,塗著厚厚脂粉的白臉正對著拜服在地的山神,突出的眼珠還帶著驚愕不解之色。
“恭送九公主殿下。”
山神大氣也不敢出,等九公主的氣息走遠,便逃也似地飛回山頂洞府廟宇之中。
九公主的身影重新出現在胭脂山下,已經是後半夜。
她沒有急著上山,而是在那石牌坊下站了一會兒。
牌坊下那個土坑還在,石碑卻已回不來了。
......
沒有等到三天,李照在九公主的大浴桶裏,用滾燙的藥湯泡了一夜,狠狠發了一回汗,便好了。
天亮的時候,李照從浴桶之中爬起來,四下掃了一眼,屋內卻不見九公主的影子。
他換了一身新的粗麻布衣衫,正要趿上草鞋出門,卻見屋內半桌上有一幅畫。
畫中是個石牌坊,牌坊下麵,豎著一塊石碑。
李照在半桌前站了片刻,忽然翻出一雙簇新的布鞋來套上,伸手到自己的抽屜裏抓了一把銀錢銅錢,挑挑揀揀,將一塊碧綠的玉帶扣挑出來,丟回抽屜,其餘的全塞進兜內,便出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