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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殿月樓殿月
大兔君Chloe

第4章

兩難的境地

梁鳳簫竟不肯放人。

宇文馳揮手讓人帶我走,梁鳳簫強勢地回絕了。

“水鏡台一日未完工,馮貞儀一日是我的營造輔助,自然是與我同住在營式房這一廂,絕沒有回去的道理。”

下人諾諾地理論了幾句,最終被宇文馳製止,為了水鏡台,他又妥協了一次。

夜裏,我與梁鳳簫同在營式房,燈下,梁鳳簫細細替我包紮傷口。

我小心地抬眼,那清逸的眉眼,皓白的膚色,薄而翹的嘴唇,一一看過去,感慨這男人一幅皮相生得確實標致。

“傷在虎口,這幾日擺弄樣料怕是不大便利了。”

“不妨事,粗樣而已,我一隻手也能做。”

他挑眉瞥我一眼,“說你師承高絕,還真狂妄上了。”

我低眉笑了笑,不再言語,半晌惴惴道:“宇文馳心思深重,你一日得罪他,他會記一世。如今他是看重這戲台,用得上你,才這般忍耐,你為我一介家妓冒險,不值當……”

他麵色冷淡地收拾起藥箱,“你別多想,我所做一切隻為水鏡台萬無一失,並非為了什麼家妓。”

美人脾性大多難以捉摸,看來美男也是一樣。

我怏怏地不再提這一茬,又與他談了一些水鏡台的構架、布局及用料事宜,一時沉浸忘記辰光,等回過神來,夜色已深。

梁鳳簫催我回房歇息,我應下後開始收拾桌案,見他在燈下展開一卷圖紙,以工筆沾墨細細描畫。

梁氏畫才名不虛傳,紙上廡殿筆蘊詳致,細膩入微。

我狀似無意拿眼去瞅,一看之下脫口而道:“太康殿!”

他工筆一頓,“不過是偏殿一角,你竟認得出來?”

我湊近了細瞧,不顧與他呼吸隻在咫尺,伸手指道:“此處山花為透空式,而非閉合式。

閉合式山花確然裝飾華麗,符合皇家風範,但此處為西殿後側,常年無風,為使其通透無阻,父親特選了透空式山花,以惹草、懸魚連綴為飾,實用又不失華美。

還有這裏、這裏……”

我接連指出圖紙中幾處錯漏,梁鳳簫一聲不吭聽著,直到我陡然察覺,他耳根後紅得像煮熟的蝦蟹,一直綿延到脖頸。

我不說話了,尷尬地直起身。

我望著他桌案上散落的廢紙樣圖,福至心靈地明白了兩件事:

一是,梁鳳簫其實沒看過太康殿的構造圖紙,當時他也不過是泥、灰、木等用料籌備,對全殿的架構營造不熟是理所當然的。

二是,他以他驚人的記憶和天賦,想憑印象複原太康殿全殿圖,他一直對太康殿耿耿於懷。

太康殿,我父親馮衡主持營造的最後一件工事,原該是本朝的金鑾殿,其宏大雄偉足令所涉匠師們青史留名。

可它營造泰半時,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綿延三日,不僅殿體,與其相關的所有圖紙、燙樣、材料全部焚燒殆盡。連同我父親的生命,與它俱去,時人謂之不祥。

太康殿工事停滯,我家因此獲罪,母親苦撐兩年,終於積勞成病鬱鬱死去。

“你的腿,莫不也是那時……”

我像是忽然窺到他的野心——他想重建太康殿,以此彪炳史冊。梁鳳簫煩躁地合上圖紙。

屋裏不透風似的,我的胸口感到一陣沉重的窒悶,難以呼吸。

我鬼使神差地探過身去,剛握住他的手,門口傳來一陣刻意的咳嗽。

宇文馳和陸巧色站在門外,神情各異地看著我們。

我頂著大太陽站在蓮湖畔,盯緊喊著號子立柱礎的工匠們,滿臉的汗水來不及擦。

接下去,我將腳不沾地地通籌灰漿、泥水、木工、瓦工、描畫、冶金等等匠部,確保無一處出簍子。

反觀梁鳳簫,他安然坐在不遠處的羅傘下,一麵看著這邊熱火朝天,一麵施施然吃著陸巧色給他剝的葡萄——

我暗翻個白眼,不知道的簡直要以為他是斷了手,而非瘸了腿。

那夜宇文馳將陸巧色送了來,明曰服侍梁鳳簫,其實少不了領著監視我們的差事。

陸巧色笑靨如花地去顧梁鳳簫,宇文馳則提出天色不早,他要親自送我回臥房。

我立時緊張了起來。

連日來為營造工事奔忙,仿佛重回夢裏的昨日,此時再見到宇文馳,想起他惡意的折磨,渾身痛楚便似針刺一般,比往常更難以抑製。

我握緊雙手,指甲尖深深紮進手心裏,亦步亦趨地跟著宇文馳走在深夜廊下。

他突然開口說話,嚇得我一哆嗦,“永王府隨意賜出一個家妓,受賞的都得感恩戴德,帶回家去好歹是個貴妾,叫人捧著寵著,從此一生無虞。

你打的便是這個主意吧?

若是梁鳳簫開口問本王要一個家妓,悠悠眾口在前,本王沒理由不給。”

他在我房前止步,半輪月映出他臉上森森的笑意,“可是,你為何舍近求遠,非得挑個瘸子?

本王與你既有昔日情分,如今身子廝磨想必你也慣了,早晚覺出樂子來。

何不軟著些,像對著梁鳳簫那般,巴結本王,求著本王,永王侍妾,豈不比去梁家跪舔強上許多?”

我強忍著不適聽宇文馳理直氣壯地講完,胸中憤懣堵得我氣血翻湧,反而一笑出聲。

“如今我對你與昔日並無不同,光是看著,就覺得惡心。”

我說得很平靜,他的拳頭如意料之內落在我肚腹上,我立時彎下腰,口中一陣酸苦,強忍著不肯痛呼出聲。

他在我耳邊道:“世人皆知永王家妓賣藝不賣身,梁鳳簫許還以為你多幹淨呢,也不過是個賤貨,誰會要?”

我死死拽住他的胳膊,仿佛一張纏身的蛛網,難以掙脫,無力地流下淚來。

終於他放開我,任我如破布一般癱軟在房門前,他蹲在我身前,鉗住我的下頷,冷笑道:“若他敢碰你,或是開口要你,水鏡台完工之日,他便別想走出王府大門。

你盡可以去告訴他,看他是要命,還是要你。”

我昏睡了一日一夜,梁鳳簫前來探望,除了工事進度之外,說了些不痛不癢的慰病的話,便與陸巧色一起走了。

陸巧色走時得意洋洋。

據說,梁鳳簫的母親郭氏不久要來王府看望兒子。

郭氏開明,不知從何處聽聞梁鳳簫看上了王府一個家妓,而永王又很有成人之美的風度,因此郭氏有意來謝恩,暗裏想必也有過一眼兒子未來貴妾的心思。

又兩日,我回到營式房。

此後我不眠不休撲在水鏡台的築造上,很快整個人瘦了一大圈。

連梁鳳簫都勸我悠著些,“永王催得再緊也不必這樣拚命,好像有今日沒明日似的。”

這話正戳中心事,我隻好苦笑著搖了搖頭,現如今水鏡台已成了我唯一一點慰藉。

陸巧色拿帕子捂著鼻子,對著站在踏跺之上灰頭土臉的我嫌棄道:“沒想到練不好歌舞的下場這樣淒慘。”

不一日,郭氏果然帶著幾位家眷來了,陸巧色難得妝扮乖巧,與她們在涼亭中說笑。

郭氏是位風韻猶存的中年婦人,慈眉善目的樣子,看起來將是位好相與的婆母,並不嫌棄陸巧色的出身似的。

梁鳳簫駐車在一旁,隻拿眼去瞧湖裏的紅鯉,亭子其樂融融的場麵仿佛與他無關。

見我捧著幾張木料經過,他叫住我,讓我進去喝口水歇一歇。我猶疑著走進去,亭子裏一瞬安靜下來,許多道目光滿是探究地投注在我身上。

這時我看到為首的郭氏臉色開始發白,她聽著梁鳳簫介紹我的身世,眼神從震驚到鄙夷,含著滿滿的厭棄。

梁鳳簫還欲再說些什麼,被郭氏製止了,一亭子的人大概都能看出來,他對我比對陸巧色上心,但不知為什麼郭氏對我與陸巧色的態度差別如此之大,一個個麵麵相覷。

我站在眾人麵前如有針刺,逃也似的回了水鏡台。

我想,郭氏既不在意家妓的身份,那麼惹她大為光火的,便是我在成為家妓之前的身份,我父母的身份。

她丈夫和兒子師從我父親馮衡,因此當年,她與我父母大概也有過從,是當年發生了什麼嗎?

我站在樓台上,一邊雜念叢生,一邊不自覺地望向梁鳳簫,碰巧他也正轉頭看過來,四目相望間,一時不知作何感想。

是夜我將要就寢,罕見梁鳳簫甩得開陸巧色,獨自推車到我房中來。

“你是否有什麼難處瞞著我?”他駐車在我榻前,淡然的神態裏藏著一絲猶疑。

我還不及回答,他又補道:“事關水鏡台的工事,我必得過問,以防生變。”

“果真我有難處,你會幫我?”

他點了點頭,誠懇道:“當日馮公待我不薄,若有力所能及之處,自當效勞。”

我忽起了些半真半假的戲弄之心,坐在榻沿問他:“你中意什麼樣的女子?”

他聞言先是一怔,而後竟也沒猶豫太久,平淡地道:“風騷絕色。”

一陣沉默。

而後我失聲一笑,作遺憾狀,“你倒真老實。看來我是配不上了。”

他低頭敷衍地哼了一聲,而後認真地道:“尚且再努力看看,也不是全無機會。”

他聽不出我在說笑,話出口又覺得自己太過認真,故作隨意地去看手。我幹巴巴地哈哈兩聲,任場麵徹底冷下來。

他沒有要走的意思,眼看談話瀕死,我低頭摳被子的線頭,他亦垂眸摸木扶手的紋路。

屋裏的氣息有些窒悶,也許我與梁鳳簫確實相互生出了些好感,但道道難題,重重阻礙,一杆天平分兩端,一端是他的前途孝道野心甚而性命,另一端,隻是小小的無足輕重的一個我。

“罷了,終不是那塊料,如頂碗曲藝歌舞伎,再努力也是白搭。”

他一怔,大概一時沒反應過來,我是在回應他方才的話。

我笑著送他推車到門邊,他若有所思地轉身時,我又叫住他,低聲道:

“不管怎麼說,能和你同造水鏡台,貞儀與有榮焉,此生足矣,多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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