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不用頂碗了
直到後兩日徐婉承尋到家中來,我才知道了後來發生的事——
宇文馳的桌案書冊全被毀去,他本人被狠揍了一頓,他們將他倒吊在梁上,正巧當日學中值夜的人有事出了城,他便吊了一晝夜,第二日被發現時,滿身屎尿,惡臭撲鼻,一時不知是死是活。
宇文家的人來領宇文馳回了家,之後他便一直沒來學中。
後來我差人去宇文家問,才知宇文馳跟著北上的商隊,到底是逃回北雍道去了。
宇文馳走後,我一直於心不安。但後來營造工事繁忙,再到宇文家反叛,皇室節節敗退,小家中又橫遭變故,父死母病,馮家摧枯拉朽地敗落,樁樁件件,令我再無暇顧及此事。
我沒想到兜兜轉轉,我會身陷永王府,正如我沒想到,永王會是宇文馳。
那夜我一眼便認出他來,聽他說起當年的不平事,北上一路被欺辱,奪權如何不易,心中五味雜陳。
對於當年我騙他那一樁事,我鄭重下跪,向他賠罪。
宇文馳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湊近我,“一個家妓而已,你要拿什麼賠罪?”
他用力捏住我的下頷抬起我的臉,眼中有揮之不去地癲狂之意,“可惜啊,當年的你明淨燦然,桀驁難馴,確實讓我魂牽夢繞。
告訴你個秘密,我確實碰了徐婉承,從來都沒有什麼青花蛇,我就是看到她一段皓腕潔白如玉,便想弄臟她。
哈哈哈,可憐你的良心疼了這些年,真對不住……
你們不是都嫌棄我的鐵鏽味和板鴨油味嗎?
兵營裏確實臭,兵營裏的男人更加惡臭,你們這些千金貴子對我避之不及,是聞到我身上他們的味道了是嗎?
我偏要觸碰!
你不知道吧,我一直想碰的,其實是你,可那時我不敢。哈哈,我宇文馳,竟然不敢。
但今日不同了,高傲的尚書千金,到頭來,也不過是在我身下扭動的賤妓,哈哈哈……”
我還沒從震驚中省過來,他已欺身製住我,伸手撕扯我的衣裳,滿眼是服藥過後不正常的亢奮。
我的噩夢便是從那夜開始的。
後來我知道,此前林小姐也遭受過此般折辱,幽憤不過,最終血濺梁柱。
我也漸漸明白,自己那番關於忘掉前頭和看著將來的話,在巨大的痛苦麵前,終是太過淺薄。
梁鳳簫答應為宇文馳專門建造一座戲台,條件是,讓我擔任他的輔助以及燙樣匠師,助他一同完成戲台的營造。
宇文馳一口回絕了。
“一個小女子,娛人之用,有什麼本事輔助營造?
且女子不潔,現身營造現場於風水有礙,這可是自前晟便有的講究。”
梁鳳簫放下茶盞,自袖中取出我那夜隨手做的庭院桌椅燙樣,一件一件擺在桌案上。
“這些,尚是她在柴房中就地取材隨意而做……
梁某認為,馮貞儀是大雍數一數二的燙樣匠師,大多男匠師的手藝都比不上她。”
宇文馳輕蔑道:“燙樣不過是孩兒把戲,梁簷屋瓦靠的可不是糊紙功夫。”
梁鳳簫默了半晌。
很久以後,我從他的三言兩語中推測當時情景,十分理解他此時的沉默。
宇文馳是地道的門外漢,才會以為燙樣隻是糊紙功夫。
其實,燙樣除了呈給上位者預覽首肯的功用之外,還有厘清距離、估量各築部關係和可能性的作用,是實際營造不可或缺的基石。
梁鳳簫不想跟個門外漢多費口舌,最後說了一句,“她父親是誰,想必殿下也有所耳聞。
營造宗師馮衡主持大晟工部時,我父與我,都不過是在他手下學藝的瓦工而已。”
那日梁鳳簫走後,有好一陣子沒再來永王府。
逸王、成王、端王以及諸多朝中權貴爭相邀約他,甚而有一回,他成了東宮的座上賓。
而後忽有一日,徐嬤嬤黑著臉過來,領我出了訓練房的儀門。
正午的廊外,一個周身籠著光暈的荼白身影坐在木輪椅子上,靜靜地看著我。
我既知事成,高興地問徐嬤嬤道:“今日不必頂碗啦?”
徐嬤嬤不情願地點點頭,這時身後傳來清清冷冷的嗓音道:“是今後都不必頂碗了。”
梁鳳簫預備在王府西園蓮湖旁造戲台,令客席與戲台隔湖相望,是為水鏡台。
梁鳳簫之才在這個點子上展露無遺,宇文馳折服,命王府上下全力助梁師營造。
我與梁鳳簫乘小舟在湖上,我手拿著繩線,小心地放下,撈起,記檔,再放下……
這熟悉的心神灌注,輕車熟路,好似我這二十多年的日月中,從未間斷做這些事。
一旁梁鳳簫仿佛說了些什麼,我一時沒注意,直到他咳了幾聲,我才恍然醒過神來,疑惑地轉首望著他。
他默然瞧我片瞬,好看的唇浮起淺淺一彎弧度,溫聲道:“相比頂碗、歌舞時的蹩腳樣子,簡直像換了個人。”
我以為他在揶揄我,便也嘿嘿笑了笑,看著湖麵沒多言。
“我一直很納悶,那夜,你怎知我會去廣瀾祠?
你又如何篤定,我會因為你的樣景,猜出是你?”
我仍舊看著湖麵,想起宇文馳也曾因猜不透我與梁鳳簫如何勾連而大發雷霆。
“我其實,並不篤定。我沒有任何定章,我隻是在賭……”
梁鳳簫閃著水光的眼裏掠過一絲詫然,而後靜待我繼續說下去。
“一個身陷絕境的賭徒,沒有什麼可失去,自然就沒有什麼可害怕。
你父子隨阿爹學藝時,我已大了,甚少再去工場。營造太康殿時,我去東山見過你幾回,隻覺得你是極謹慎認真之人。但我不確定,你是否還記得我。”
我沒有提,那時見他,腿還是好的,他板著臉,或在灰場,或在木房邊,旁若無人地忙著手中活計。
“我賭你念著我父的些許情誼,永王府的廣瀾祠是我父任職工部之後主持的第一件工事,你既人在王府,很可能會在他忌辰之日前往憑吊一二。
柴房側窗對著廣瀾祠正門,一有聲響很容易被發現。
那夜我靜待了許久,終於聽到了車軲轆的響聲,那有可能是你,也有可能,真是添香油的仆役,這又是一賭。
最後一賭……”
我抬眼望他,一時湖風吹來,拂亂我鬆鬆挽起的發髻,我撥開迷眼的散發。
“你賭我認得你的燙樣手筆,因為太康殿營造時,馮大人帶來的樣景皆出自你手。”
他替我往下說,眼中不掩讚許之意,清冷的臉龐籠上一層暖意。
我垂首把玩沾水的線錘,接著目光移到波光粼粼的湖麵上。
“其實賭贏了又如何,我並不奢望你願冒得罪永王的風險來救我,隻像如今這般,再次擺弄繩線、規尺、圖紙,觸碰泥土、木料,我死也可瞑目了。”
我等了一會兒,見梁鳳簫沒再言語,便起身預備繼續幹活。
一抬眼看見岸上宇文馳負手而立,唇角含著混沌的笑,懶懶地打了個哈欠。
我手中的繩線猛然割入肉中,一時鮮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