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糖一晚霞(一)
1
白如黛失眠了一整夜。
次日前往太後宮中問安,果然,來盡孝的姐妹不止她一個。
如意跟在白如黛身後陪同。
眾人或多或少聽說過這位禦前女官的聲威,見她眉目冷肅,不苟言笑,護小綿羊一樣,將白貴妃護在眼前。
眾人找白如黛尋消問息的心思頓時打消,互相見了禮,便安分坐著。
白如黛暗中慶幸,拉上如意一起來這個主意真是太機智了。
未幾,太後在陳嬤嬤地攙扶下走了出來。
不痛不癢地寒暄過後,太後對這位接連幾日得獲聖恩、住進了帝殿的貴妃也沒有表現出額外的另眼相待。
仍是慈祥和氣,將白如黛一視同仁。
僅僅在眾人告退之時,太後留下了白如黛,說有賞賜。
陳嬤嬤笑容可掬上前來,行禮道:
“娘娘到底初經事,總是有些床笫間的規矩是年輕人不知道的,老奴覥臉,交代娘娘幾句。”
如此一來,如意一個未婚的姑娘家倒不好跟上去了,由著陳嬤嬤拉上白如黛入了內裏,她留在原地,麵對太後。
太後漫不經心飲了一回茶,忽然道:“陛下近來都在做些什麼?”
“回太後的話,”如意不卑不亢躬身答道,“國事繁忙,陛下一如既往克己複禮,為天下生民計,不敢有絲毫懈怠。”
“可是哀家怎麼聽說,近來陛下常往傾碧園去喂貓?”
如意倏地抬頭。
“一國之君豈可縱敗禮度,”太後不緊不慢道,“那園子是陛下初封太子時先帝所賜,哀家不方便幹涉也就罷了,你們是天子的身邊人,便該時時勸誡著些。
“小小瑣事,哀家已替爾等處理妥當,爾等引以為戒,下不為例。”
如意低頭道:“……是。”
碧湖澄波,夏風微暖。
傾碧園湖邊的樹林,蕭入雲已站了很久。
眼前是某棵樹底鬆動的土堆,稍稍鼓起,底下露出半截貓尾巴,並一隻幹癟的貓爪。
“是誰人如此大膽,臣立馬去查!”周悔憤懣難當。
“不用了,是太後。”
天子無論是聲音還是表情,俱都古井無波,“這是給朕的警示,提醒朕不要得意忘形。”
“那……”周悔敢怒不敢言,“臣把……好生掩埋,再徹查園中守衛,看是哪個疏於防備,讓外人擅入。”
加上白如黛那次,這已是第二回,周悔作為天子近衛,禁軍統領,十分沒臉。
蕭入雲頷首,道:“我去湖心仙館待上片刻,你不必跟過來。”
他越是心平氣和,周悔越是擔憂,但他又不懂該如何勸慰,隻能道:“……是。”
*
陳嬤嬤從太後入宮那年起就隨侍太後,是這宮中名副其實的“老人”。
她一廂引路,一廂閑話家常般,問白如黛:“不知娘娘同陛下相處,諸事可還融洽?”
白如黛:“您是指床上嗎?”
陳嬤嬤:“……”
陳嬤嬤深吸口氣:“娘娘,宮中說話不可如此直白。”
白如黛:“哦。”
白如黛:“融洽,特別融洽,昨晚陛下還把我推倒了。”
陳嬤嬤:“……”好直白。
“那真是太好了,”陳嬤嬤決定換個問題,“娘娘是白相之女,太後親選的帝妃,太後對娘娘寄予厚望。
“如今看到娘娘與陛下恩愛和諧,太後很是欣慰。
“娘娘承寵之餘,不可恃寵而驕,更不要忘了太後的提攜之恩,您覺得呢?”
白如黛也是才知道,“原來是太後選的我嗎?”
“正是。”陳嬤嬤心說,她終於開竅了。
白如黛:“不知太後她對本宮寄予何種厚望?”
“……”陳嬤嬤忍不住抬頭,對上她無辜的大眼,隻覺十扇落地窗都沒有她的表情敞亮。
陳嬤嬤也是頭一回踢到如此實在的鐵板。
說她傻,她卻能聽懂別人的話外之音。
“心照不宣的話,說出來就沒有意思了,娘娘。”陳嬤嬤道,“君心難測,娘娘要想承寵不衰,最好能握住天子的心。”
巧了不是?
白如黛進宮之前,她爹白丞相也讓她要握住天子的心。
不知道的還以為,太後和她爹得是多麼關心她呢。
“多謝嬤嬤提點,本宮記下了,請太後放心就是。”
她嘴上這樣說,心裏把查清哥哥死因後離宮的法子想了一百種。
這吃人的地方誰愛呆誰呆,她可不呆。
天子的心要那麼好把握,太後和她爹怎麼自己不把握。
再說,天子他有心嗎?就把握?
就算天子有心,後宮十幾個姐妹,天子都要分一分,他分得過來嗎?
這幾天白如黛也看出來了,她雖不知天子鐘情什麼樣的女子,反正不是她這樣的。
白如黛也不希冀他的喜歡。
陳嬤嬤:“到了。”
白如黛聞聲抬頭,巨大一堵屏風豎立眼前。
宮女捧來繡線,由陳嬤嬤接過遞給白如黛,“最後幾針還請娘娘親自繡上去,圖個吉利。”
*
白如黛走後,陳嬤嬤回到太後跟前,表情一言難盡。
素太後:“如何?”
陳嬤嬤:“您要不考慮換個人罷。奴婢看來,貴妃娘娘她……大智若愚,實在是不堪重用。”
素太後淡然道:“你不懂。
“從小到大,咱們陛下什麼樣的心機沒見過?
“換個精明的過去,隻會加重他的防備和厭煩,像白如黛這般鈍鈍的人,反而容易出人意料。
“而且你不覺得,陛下已經有所鬆動了嗎?”
陳嬤嬤茫然看著素太後。
素太後微笑:“就憑白如黛進傾碧園能全身而退,她在陛下眼中已經不同於旁人了。”
陳嬤嬤不知想起什麼,道:
“那仙館也不知有何特別之處,被陛下視為禁地中的禁地,這麼多年,除了周統領,沒有人可以踏足。”
陳嬤嬤清楚記得,有一年,清理湖水的匠人不懂規矩,擅自進了仙館。
向來喜怒不形於色的陛下罕見地動了怒,一連串人都挨了板子。
那次事件過後,仙館一應陳設全都換了一遍,傾碧園的防衛變得更加嚴密。
陳嬤嬤說出自己的顧慮,“如果貴妃娘娘不是愚鈍,而是假裝愚鈍呢?”
太後停下撥茶的動作,看著她。
陳嬤嬤:“她不想成為太後與白相的傀儡,幹脆裝作愚鈍不堪用,讓太後放棄她,另選他人。”
太後:“你覺得她是裝的?”
“實話說,奴婢分辨不出來。”
“如果你都分辨不出來,那麼她的演技也太好了,如此擅於偽裝之人放在陛下身側,豈不更合我意?”
素太後擱了茶碗,雍容起身,望向殿外景致。
“人活在世間,被俗務所累,免不了愛恨嗔癡,愚者暗成於事,智者見於未萌。唯有兩種極致之人,使人不可琢磨。
“一種猶如陛下,少情寡欲,千般諸事內斂於心,作為母親也看不穿他的城府,萬丈深淵終有底,我兒沒有。
“一種就是白如黛,一眼望去明若琉璃,赤誠之心朗朗,煙雲過眼,吃飽了不愁,乍看毫無鋒芒。
“可是你別忘了,毫無鋒芒有時也是一種鋒芒,鈍劍捅人,反倒更痛。”
陳嬤嬤:“如此說來,陛下和貴妃娘娘實乃天作之合。”
“誰說不是呢?”素太後笑道,“少年人的情愛最是殺人刀,這對天作之合,哀家拭目以待。”
由著太後的話想起了往事,陳嬤嬤一時沒控製住自己,“此等先例並不是沒有,娘娘可是想到了先帝和……”
素太後笑容斂去,冷冷看著她。
陳嬤嬤猛地一顫,伏地道:“奴婢口不擇言!”
2
從太後宮裏出來,一名崇華宮的宮人等候在路邊,對如意低聲說了句話。
如意神色凝重,望向白如黛,“姓周的請娘娘去一趟傾碧園。”
白如黛:“……”
她到了園子,卻不見周悔其人,隻見湖邊孤零零飄著一葉小舟。
湖中心仙館空無一人,當中陳設跟白如黛上次進來時一樣,最醒目的當屬屋子中間那座六扇山水屏風。
白如黛眼下見了屏風就難受,正要轉身,突然從館後軒台傳來細微的響動。
天子憑坐美人靠,正背對著她,望著水麵出神。
白如黛:“陛下。”
“……”蕭入雲回頭,整個人沐浴在日光湖色,淡然的眉眼,淡然的神情。
他沉默看了看她,把頭轉了回去。
白如黛:“……”
以為這地方她願意來嗎?
揣摩完了當娘的,還要揣摩兒子,這年頭,果然錢難掙,飯難蹭。
說起來,太後與天子這對母子也夠奇怪的,當娘的虐待和算計兒子,兒子似乎也並不跟親娘交心。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天家親情?委實扭曲。
她挨過去,坐在天子身旁,思及他不喜親近,又往身後挪了挪。
她先是道:“是周統領讓臣妾過來的。”
天子頭靠在欄杆,閉著眼睛不吱聲,蝶翼似得眼睫在臉上投下小片陰影。
白如黛從他的臉打量到他的頸子、他的胸膛、他的腰、腿。
發現他搭在腿上的手中握著一小隻棉帕係起來的包裹。
白如黛:“今早臣妾去向太後請安了,長輩慈愛,賜了臣妾一座屏風,跟外頭那座一般大,富貴且華麗,上頭繡滿了螽斯。”
螽斯,螽斯。
螽斯羽,詵詵兮,宜爾子孫,振振兮。
太後的意思不言而喻。
據說宮中多有長輩給晚輩送帶有螽斯等物的慣例,希望後妃們早生多育。
白如黛看了上頭的刺繡就難受。
白如黛:“臣妾覺得那麼貴重的屏風放左偏殿不合規矩,好東西應該陛下先享,於是讓人搬去了陛下的寢宮。”
蕭入雲睜開眼。
白如黛:“臣妾反思了,開枝散葉之事,光靠臣妾一人努力怕是不夠。”
蕭入雲麵無表情,“你得意的嘴臉快要藏不住了,愛妃。”
白如黛幹脆笑出了聲。
“想不到宮中也有審美這般奇特的東西,太鬧心了陛下,想個辦法吧陛下,誰會喜歡整日對著一牆五顏六色的蟈蟈啊。”
蕭入雲冷哼,轉過頭去。
忽然,白如黛道:“陛下獨自在此,是因為……難過嗎?”
蕭入雲沒說話,也沒有把頭轉過來。
白如黛:“因何難過?”
白如黛:“不管因何難過,都不要難過了,好不好?”
蕭入雲:“……”
“不會安慰人,你可以不說話。”他忍無可忍,“朕得知被送了屏風之前,本來已經不難過了。”
剛說完,手上那兜小魚幹被她拿走,換上一隻沉甸甸鼓囊囊的布袋。
蕭入雲:“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