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糖一晚霞(二)
“石頭,臣妾撿的,”白如黛驕傲,“就在岸邊不遠,好多規整的石頭堆在一起,顏色大小都一樣,太適合打水漂了,於是臣妾就撿了若幹。”
蕭入雲:“……”
蕭入雲:“……”
他從袋子裏摸出一粒白玉石,陷入漫長的沉默。
白如黛察覺他神情有異,問道:“怎麼了?”
“你毀了朕的盆景。”
白如黛:“……”
白如黛霍然起身,“蹭”地躲到柱後,露出半個腦袋。
“往好處想陛下!新的難過一來,方才被送屏風的難過是不是一下子就沒有了?”
“再說那盆景也太抽象了,哪裏像個盆景了?它甚至沒有個盆!既然怕毀,陛下就不要許人入園嘛。”
蕭入雲看著她。
白如黛:“哦,對……陛下沒許。”
“但是但是!”白如黛急急道,“再往好處想,雖然盆景毀了,但是陛下即將獲得一項重要的打水漂技能!由著名貴妃親自教學,包教包會,不會退費……”
她沒說完,那枚白玉石被蕭入雲投擲出去,劃了道優美的弧線,接連在湖麵跳躍。
一下、兩下、三下……九下、十下……
白如黛傻眼了。
蕭入雲漠然道:“是這樣嗎?”
有些人射箭不行,打水漂卻是個天才,上哪說理去。
白如黛抱緊了柱子,狗腿地道:“怎麼辦到的,能教教臣妾嗎?”
蕭入雲:“想學?”
“嗯嗯嗯!”白如黛猛點頭,“這要是學會了還不得把我厲害死!下次跟小六他們見麵時,震懾他們一下子……”
白如黛說著說著停下來。
方才太過忘乎所以,她黯然低頭,想起來自己如今已是帝妃。
見她忽然失落,天子輕聲道:“你在宮外有很多朋友?”
白如黛堅強地抬起頭,“臣妾入宮前,已經跟他們告過別了。”
即便她不幸死在宮中,也保證自己沒有任何遺憾。
白如黛:“現在陛下就是臣妾的朋友。”
“無禮,天子不需要朋友,”蕭入雲道,“既入了宮,從前種種,割舍為好。”
“明白,”白如黛懂事地道,“陛下說過,臣妾與陛下是同林鳥。”
“是同籠鳥。”
有什麼差別?白如黛心下不以為然,嘴上道:“陛下說得都對。”
蕭入雲:“……”
他看著她敷衍的神情,一揚手,整袋石子落了水。
白如黛:“……”
她磨了磨牙,在柱後嘀嘀咕咕:“得虧你長得好看。”
蕭入雲冷笑,“愛妃不妨大聲些。”
這麼一會兒功夫,天子難過是不難過了,他開始生氣。
白如黛立時認慫,討好地笑笑,“臣妾誇陛下長得好看。”
似是反省過來,鬥嘴的行為幼稚,蕭入雲平心靜氣瞥她一眼,指著室內。
“裏頭有一套衣服,你去換上。”
白如黛疑惑往裏走,想起他昨夜好像說過,今日要帶她去個地方。
想起昨夜,便又想起了兩人之間那短暫的曖昧時刻。
白如黛搓了搓臉,望向室內擺著的一套普通婦人衣裙。
她換上,剛要走出去,蕭入雲已跟著步了進來。
方才進來時沒注意,白如黛此刻才發現,天子身上也是一身便服,也不知是哪位給準備的,跟她的衣裙十分……配套。
柔和的淺藍與淡粉。
“衣服很合身,是誰準備的?”她問。
蕭入雲看她一眼,目光隨即錯開,道:“如意。”
“難怪。”白如黛點頭,看天子繞過室內的博古架,掰動架上一隻金蟾蜍,身後牆壁緩緩轉動,露出幽深的甬道。
經過帝殿靜室那一遭,白如黛認為自己已經不如何驚訝了,但她隨後想起自己站在什麼地方,不由驚訝道:
“從水底、水底下走嗎?”
蕭入雲站在甬道口,回頭看她,“怕了?”
白如黛:“陛下不怕,我就不怕。”
“朕怕得很。”天子淡聲說。
白如黛:“……”
她不禁抬頭,注視天子的背影,聽他繼續用輕描淡寫地語氣道:
“所有陰暗潮濕的地方都令朕感到厭惡和恐懼。”
白如黛想起如意說過太子兒時被罰住冰室,想起因為書架高聳、藏書密集,多少明珠都無法照通明的藏書閣。
她道:“不知陛下帶著臣妾欲往何處,要不……不去了?”
天子:“……”
這麼多年過去了,她還是那麼不會安慰人。
天子也不指望被她安慰,邁出一步,衣袖被她牽住。
她走上來,與他並肩,“之前都是陛下一個人走,這次有臣妾壯膽,應該會好些。”
天子沒說什麼,卻也沒有抗拒她的離近,取了燈盞,同她一起入了甬道。
牆做的門在二人身後關上,視野隨之陷入黑暗,蕭入雲手上的燈盞是唯一光源。
狹窄通道僅容下兩個人並行,白如黛能感受到其內的潮濕,伸手一抹,牆壁上密集的水珠沾了一手。
天子的腳步頓了頓。
“……”相處次數多了,白如黛或多或少也能跟上天子的思路,好比此刻,她就恍然大悟:
“臣妾錯了,臣妾不幹淨了。”
話音落,一塊帕子塞進她手裏。
白如黛擦著手,話匣子一打開,她就刹不住。
“此處的盡頭在哪裏?”
蕭入雲道:“到了就知道。”
“陛下這是要帶臣妾去哪裏?”
“去了就知道。”
“宮裏這樣的密道多嗎?”
“你想知道?”
“想。”
“宮中的密道分布隻有曆任帝王可以知曉,其他人知曉便是死罪。”
“臣妾不想了!”
黑暗中,天子嘴角微翹。
白如黛下一句:“周統領常年跟著陛下,那密道的事他應當是知曉的吧?”
天子忽然側眸,對她道:“你倒提醒了朕,是時候殺他滅口了。”
白如黛:“……”
“愛妃業已知曉了其中兩條,不如跟周統領一起,黃泉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白如黛:“……”
君心難測,伴君如伴虎,陛下不是人。
3
約莫半個時辰後,白如黛跟隨蕭入雲入了宮城高牆內側的角樓。
樓內駐守的禁軍不知去向,周悔已在高牆外等候,身旁還有輛馬車。
白如黛突然雀躍起來,深深呼吸了口宮外的空氣。
天子則看了看她,神情有些複雜。
上了馬車,周悔負責駕車,一路駛向城南。
車廂內,蕭入雲閉目養神,白如黛伸向車簾的小手蠢蠢欲動。
突然,蕭入雲道:“可以看。”
剛說完,白如黛把車簾挑了起來,整顆腦袋探出窗外,明明隻是入宮三五日,再看城中熟悉的風景,卻仿佛隔了三五年。
隻聽她道:“哇,剛出鍋的蔥油酥餅!”
隻聽她道:“小糖人又出了新品種!”
隻聽她道:“賣假酒的鋪子終於關門啦!”
蕭入雲:“……”
他記得選妃之初,戶部呈上來的履曆中,關於白相之女白如黛,記載如下——
性至純,養在深閨不諳世事。
好一個不諳世事。
蕭入雲看著他散養長大的貴妃,道:“白如黛,你有化名嗎?”
“?”白如黛扭過頭來,憶起自己與天子初見時,他稱自己叫“李月階”,當時她以為他是李慎李小侯的男寵,還誇他上道。
此時她才明白了些,脫口而出:“乘月階入雲,原來如此。”
話一出口,車廂內沉寂了幾分,駕車的周悔手上一抖,險些把車衝進街邊商鋪。
周悔捏了把冷汗,她可真敢說啊。
天子名諱,豈可稱之!
還是當著天子本人的麵!
車內,反應過來的白如黛瑟縮一角,惶惶發抖。
天子笑容恬靜,盯著她:“怎麼啞巴了?”
“回、回陛下,”白如黛快要哭出來,“臣妾在數,白家的九族都有哪些……”
天子溫柔點頭,“路還長,慢慢數。”
白如黛:“……”
白如黛安靜了一道,直到馬車出了南城門,駛向城郊,她乖巧得像是從來沒學過說話。
馬車停在一處竹林前,天子被周悔扶下車,回身看向車內,“想好了嗎?”
白如黛欲哭無淚:“……沒有,白家親族太多了。”
“朕是問你化名。”
“……”白如黛屍體回溫了少許,“陛下可能不知,臣妾兒時曾認過前明威將軍陸藍野為義父,寄養在陸家一段時日。”
蕭入雲神色淡漠。
“陸藍野之子陸青思,十年前死於宮中摘星樓,先帝念陸藍野喪子悲痛,破格擢升其為明威將軍,官居四品,賜府邸一座。”
提及兄長,白如黛心下一沉。
“義兄的名字來自義父,取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之意。陸夫人,也就是我的義母,給我起名如黛。
“黛,是比‘青’還要深重的顏色,寓意是不輸父兄,不讓須眉。而白如黛三字連起來,義母希望我秉澄明磊落之心,兼辨世事黑白。”
義母慈心一片,可惜她隻學會了義父的簡單實在。
白如黛深吸口氣,“此外,我抓周的時候,抓了一把銀錁子,義父笑我掉進錢眼兒裏頭去了,管我叫‘阿銀’。”
“那就應該叫錢眼兒。”周悔踴躍發言,收獲天子和貴妃兩道注視。
白如黛:“我義母也姓李,我叫李黛行不?”
周悔為彌補方才的莽撞,再度搶著開口:“好呀,一家三口都姓李,整整齊齊!”
再次收獲天子和貴妃兩道注視。
“……”周悔自己把嘴捂上,退到車旁。
天子悠然轉身,走上竹林中的石板小路。
白如黛見他似乎不打算計較剛才自己直呼他名諱的事,快步跟上去,“陛下……”
蕭入雲:“此刻起,不許稱呼陛下。”
白如黛從善如流,“好的,夫君。”
天子身形一滯。
白如黛沒察覺到他的異樣,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陛……您了解我的身世?”
蕭入雲恢複不動聲色,“意外嗎?”
“不意外不意外,呈送戶部的履曆寫得清清楚楚,”白如黛道,“隻是沒想到您會關注。”
“看過兩眼,不算關注。”
“是是是,”白如黛搓搓手,說出自己心中急切的渴望,“您方才提到我兄長陸青思,也知道他死在摘星樓,等回宮以後,我能不能……”
蕭入雲止步。
白如黛緊張地看著他,生怕他知道了自己的意圖,非但不答應她查案,還要對她嚴加管束,橫加阻止。
但是此刻不提,錯失了時機,她怕以後沒機會了。
“你想調查陸青思的死因?”
白如黛:“做夢都想。”
“為何?”
“他是我的親人。”
“除此之外呢?”
白如黛目光堅定,“隻這一條就夠了。”
蕭入雲與她對視,“白相才是你的親人。”
“聖上明鑒,至親二字,跟血緣關係不大。”
蕭入雲沉默片刻,道:“陸青思乃自盡墜樓而亡。”
“我不信。”白如黛飛速道。
天子凜然看著她,“你兄長之死,由刑部調查,大理寺核驗,先帝親自過問、定論。
“你說不信,是在質疑皇權,挑戰皇威。你要推翻之人,是朕的父親。”
“確實。”白如黛目光灼灼。
“如能為兄長報仇雪恨,我死而無怨。隻求陛下不要牽連白禮明一家,此事白禮明不知情,也與白家無關。”
天子對此不置可否,目光落在翠綠的竹林,話音比林間的風還要輕渺。
“幫了你,我有什麼好處?”
白如黛:“我願為夫君做任何事。”
“比如說?”
白如黛指著竹林盡頭的園林,疊落白山牆與灰瓦起伏如波浪,看去十分高雅,一塊碑石矗立,上寫“慧園”。
“夫君也不是無緣無故,帶我到這裏來的,可對?”
蕭入雲微微一笑。
一名青衣仆人走出園門,恭敬等候。
白如黛走出幾步,坦白道:“其實我不愛讀書,這幾日借口去藏書閣,也是為了看看摘星樓。”
“這樣嗎?”天子道,“真叫為夫意想不到。”
白如黛:“……”
不知為何,哪裏怪怪的,她總覺得天子話裏有話。
偷覷過去,天子目不斜視,一派溫文淡雅,自然地融入這竹林仙境,袖底攜清風,如常駐此間的謫仙。
白如黛頓時覺得自己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