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傘一扁舟(一)
1
四月,京都正式迎來雨季。
打濕的雪色棠梨零落遍地,未及清掃,便被一雙雙精美繡鞋踩過去,碾作塵泥。
白如黛拂去裙角沾著的花瓣,跟隨人群遊走,控製不住四下張望。天子的禦花園果然美不勝收,而她,終於進宮了。
經過幾日層層遴選,她與其他四十九名貴女被選中,入了大內。
過了今日,隻需經受最後一波選拔,諸人的命運從此既定,不出意外,再無更改可能了。
因此,眾人的心情或多或少有些沉重,即便皇家園林美景如廝,也不能完全沉浸其中觀賞。
對於未來的忐忑,加上身為大家閨秀的矜持,五十餘人走在一處,愣是安靜無聲。
白如黛心中暗道,義母說得沒錯,皇宮果真是個吃人的地方——
不過隔了一道宮門,半個時辰前還湊在一堆說說笑笑的小姑娘們,一旦踏進門內,立刻死氣沉沉起來。
她也沒說話,她在觀察地形。
高大棠梨樹繁花銀白,透過花與花的間隙,遙遠的血紅色重簷若隱若現。
那便是皇宮最高的所在——摘星樓。她兄長死去的地方。
比起其他人即將麵對天子本人的緊張,白如黛望著那樓,內心一片平靜。
顯然,她對摘星樓的興趣大於天子。
走著走著,最前頭引路的宮人示意眾人止步、行禮。
花園開闊正中,坐著以太後為首的皇族宗親,打眼望去,除了太後,一水兒的老頭兒。
白如黛站在隊伍末端,聽旁邊某侍郎之女難掩失望,小聲道:
“緣何不見陛下?我要嫁的是天子,又不是老頭兒。”
仿佛是為了回答她的疑問,座上的太後緩聲開口,無論聲調還是語氣,皆透著養尊處優浸潤出來的高貴。
白如黛另一旁,某高官之女眼中充滿崇敬,“這等雍容氣度,便是我一生的目標了。”
白如黛:“……”
挺好,大家各有追求,將來萬一不幸紮根深宮,也不至於死於無聊。
“偏巧雲兒這孩子不爭氣,身子骨三好兩歉,今日一早傳話來,說有些不適。人生大事,少不得要我們當長輩的多替他操心了。”
太後轉向身側,“他九叔,開始罷。”
老九王爺恭敬稱是。
*
帝王的寢宮。
蕭入雲常服鬆垮,長發未束,一副疏懶姿態,將一碗濃藥飲盡,長眉微蹙,表達不滿。
“今日的藥為何格外苦。”
“還不是先前緩解頭痛的藥不管用,禦醫調了新方子,”如意接過空碗,按捺不住問,“真的不去看看?”
蕭入雲低頭翻開身前案上奏疏,聞言麵無表情,“既已知結果的事,就沒必要再去浪費時間。”
如意心直口快,“裏頭萬一有你中意的呢?錯過了多可惜。”
蕭入雲抬頭,沉靜的眼眸看著她。
如意自知失言,神色微窘。
“沒什麼好可惜的,不被朕看上,才是對方的幸運。”蕭入雲泰然自若說完這一句,複又專注奏疏。
如意察覺出他今日說話的興致不高,收拾了藥碗便退出殿外,直轉到廊下,才長長歎了口氣。
下午,禮官捧著名冊來呈獻天子。
五十名閨秀,中選的有十幾人,以太後為主的長輩們各懷心思,選中的都是對自己有利的。
蕭入雲略略一掃,跟他預料得差不多。
他的眼神隻在“白如黛”三字上稍微停駐了一下。
“其中婕妤七人、昭儀、昭容、昭媛、修儀……”禮官發現天子有些心不在焉,加快語速,“……共五人,另有三人,還請陛下定奪。”
這三人品階未定,是太後精心挑出,作為後位的備選,其中就有白如黛。
蕭入雲提起手邊朱筆,筆尖在某人名字上頓了頓,筆直越過,在名冊後位的空白處,畫了個圈。
那意思是,後位懸空。
禮官意料之中。
時下莫說皇族,便是尋常富貴人家的子弟,年滿十六侍妾成群的也大有人在,但天子直到弱冠,也沒見他召幸哪個女子。
天子在男女之事上似乎分外淡漠。
今年他答應選秀,已是超出了百官的預期。連太後都說了,這三位貴女權做參酌,沒指望陛下立時從中決定一名發妻出來。
太後說這話時,當然也有她自己的考量。選妃歸選妃,立後是區別於選妃的大事,在此當下,她還不希望大魏多一位皇後。
禮官不知頭頂這些人的彎彎繞繞,他隻是個跑腿的,捧著名冊退下,找太後複命去了。
到了這裏,選秀之事便算告一段落,後續冊封事宜自有禮部等專人負責。
2
白如黛如願以償,留了下來。
等折騰完了,天已薄暮,她被安排在獨立的宮殿居住,聽說這是“妃”才有的待遇。
殿內宮人成群,她不可能一上來全都記住,胡亂認了一通人名。因為還未正式冊封,也就沒有封號,所以宮人一並稱她為“娘娘。”
白如黛好不習慣。
她拉過掌管她這一宮的女官玉竹,指著摘星樓對麵等高的不知名建築。
“姑姑,那是什麼地方?
玉竹恭謹回稟,是藏書閣。
白如黛:“請問去藏書閣的路要怎麼走?”
玉竹詫異:“娘娘何故要去那裏?”
白如黛默了默,胡扯道:“我這人平時沒有別的愛好,就喜歡讀書。”
玉竹也默了默,盡量委婉。
“娘娘初來乍到,宮中規矩未能全然知曉,就好比藏書閣,是為天子所有,想要入內,需得陛下許可。”
白如黛光知道摘星樓是祭祀的場所,平常無事不能隨便進入,沒想到這宮裏居然處處是禁製。
“我如何才能見到陛下?今晚行嗎?”她道,“我都進宮來了,他是不是該臨幸我了?”
玉竹震驚。
後頭兩個小宮女直接笑出了聲,被玉竹警示一眼,方收斂。
白如黛也是說完,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麼,連忙解釋:
“不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我是……我隻是單純熱愛讀書!”
這下連玉竹也有些繃不住,忍笑道:“娘娘莫急,陛下該來的時候,自然會來的。”
一頓,看著白如黛焦急的明澈大眼,心下不忍,於是就多說了幾句:
“陛下平素政務繁忙,加上陛下性子……咳,總之,他未必日日有心後宮。
“宮中地廣人多,今次同娘娘一道進宮的貴人就有十幾位,往後還會有更多。娘娘居於此,除了讀書,還可以多找些趣事來做。”
那雙大眼眨了眨,“你是勸我不要死等,對不對?這宮裏多少女子,窮盡一生也未能見上陛下一麵,可是?”
“……”
玉竹輕輕點頭。
白如黛:“那完了。”
玉竹:“?”
玉竹試著理解,“娘娘初入後宮,期盼見到天子之心殷切,奴婢明白。”
“不,你不明白,”白如黛怔然目視前方,“天不天子的不重要,耽誤我讀書了主要是。”
玉竹:“……”
*
夜幕降臨,如意照例點香。
垂帳深處,遮蓋了一切光亮,天子無聲躺在黑暗中,晾著剛洗完的長發。
如意數次進出,有幾回都沒忍住,想去探一探天子的鼻息。
還未走近玉榻,闔眼的天子忽然開口:“還活著,別擔心。”
如意:“……”
那就好,如意鬆了口氣,埋怨道:“這朱神醫也是,究竟給開得什麼藥,哪有把人身體越吃越壞的道理?”
“她告知過朕後果,是朕取舍之後,自己決定要吃。”
“陛下還驕傲上了是吧?”如意氣得直翻白眼。
蕭入雲笑了笑,“對朕來說,頭腦的清醒遠比身體的衰敗重要。”
如意張了張口,待要嘮叨幾句,一隻皙白瘦腕從暗影探出來,“火氣留著對周悔發吧,我想睡覺了。”
如意無奈把人扶起來。
順手捋一捋天子幹了的如瀑長發,緞子似得柔滑,一個不經意,便從指間溜了出去。
如意禁不住,又擼了一把。
蕭入雲:“……”
他不知想起什麼,對如意道:“今日入宮的所有人……將朕日常的洗發之物,原樣送她們一套。”
如意愣住:“不倫不類的,這算什麼賞賜?”
“送就是了。”
“遵旨。”
如意答應下,試探著又問:“那麼多佳麗,陛下可要傳喚一位過來?”
蕭入雲側眸看她一眼,用沉默回答了她。
如意不死心,“我聽姓周的說,其中有位白姑娘,與陛下在宮外是打過照麵的。”
蕭入雲緩緩道:“周大統領的舌頭這麼快就不想要了。”
如意:“不想見也好,這位白姑娘是太後選中的,又是白禮明的女兒,不見最好。”
天子仍是沉默。
如意:“除了白姑娘,別人還是可以見一見的,隻是見一見,能有什麼壞處?”
蕭入雲神情淡淡:“聽說民間鬧市街巷,多有父母擔心自家兒女遲誤嫁娶,便三五成群,爭相為媒。
“久而久之,操心多了,連路過的不相幹之人,都要被他們喋喋幾句。”
如意:“這幫吃飽了沒事幹的閑人,陛下無緣無故提他們做什麼?”
“你知道就好。”天子說完,自顧挑開紗幕,入了龍床內裏。
留下如意站在原地,一頭霧水。
3
在宮中度過的第一夜,白如黛睡得跟在別處一樣香甜。
正如程夫人先前譏諷過的,沒心沒肺的人在哪都能睡著。
她精神奕奕起了個大早,然後就接到了天子的賞賜——一套嶄新的洗發用品。
據說每個姐妹都有。
白如黛:“……”
天子果真如伏先生所說,讓人琢磨不透,但東西的確是好東西,白如黛記得自己之前還到處找人打聽護膚養發小妙招,唯恐自己發膚粗糙,在選秀時拖了後腿。
那時候如果有這些就好了,省得她一天天偷相府的雞蛋糊臉糊頭發。
她吃過早飯,便打著去向太後請安的旗號,故意在摘星樓附近迷了個路。
不出所料,還未靠近摘心樓和藏書閣,就被駐守的侍衛攔了下來。
白如黛賣萌企圖蒙混過關,未果。
她決定了,天子不來就她,她就去找天子。
從太後宮中出來時,天色蒙蒙飄了雨,她拒絕了其他姐妹聚一聚的邀請,借口喜歡清淨,取過宮人手中的的傘。
她昨日特意向小宮女打聽過,天子的日程。
得知這個時辰,天子若無大朝,在進行完一般朝會之後,處理政務和召見臣子之前的這一段時間,天子通常會找個地方,躲會兒清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