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傘一扁舟(二)
宮城占地廣闊,自是不必提。宮城開外,還有四座園林,也歸皇家所有。
西北角上緊挨著宮城的那一座,名曰“傾碧”,幾乎跟宮城一樣大,依山而建,湖泊為媒,山色湖光中,殿宇錯落。
白如黛一個自小習武之人,憑腳力走了大半天,都覺得有點累,穿過城門時,還被攔下盤問了一遭。
白如黛一身宮裝,神色肅穆,先把她爹的身份搬出來,再假傳聖旨,把天子召見她的謊話說出來,才勉強過關。
出了外城門,入目是無窮無盡的山林,她仿佛乍被放出籠的鳥,提氣騰空,就要狂奔。
十來個大內侍衛倏地冒出來,將她團團圍住,刀光劍影,殺氣逼人。
白如黛:“……”
老老實實落地了。
*
傾碧園。
三麵環山一麵水,湖中心小島,草木蔭蔭之中,建有一座仙館,非乘船不能靠近。
此時此刻,仙館的花窗開了一扇,蕭入雲憑窗而坐,膝上枕著一隻酣睡的貓,望著湖麵被雨水激起的漣漪出神。
如此小半個時辰,誰也不知他在想什麼。
周悔立在他身後,看看一旁滴漏,到了該回去的時候,他道:
“外頭的雨看樣子一時半會停不了,臣先命人送傘過來。”
“來回折騰你也不嫌麻煩,”蕭入雲回頭,自嘲一笑,“看來風雨雪霜麵前,眾生平等,天子亦不能獨免。”
何止風雨雪霜,還有生死、愛恨,乃至於普通人的喜怒哀樂,對他來說都是奢侈。
“那不成,陛下的身體不能淋雨,”周悔堅持,“臣去去就來。”
說完鏗鏘出門,施展絕頂輕功,躍步點於湖麵,飛快到了對岸,身影沒入叢林。
蕭入雲看他一會兒,覺得他有病。
他出了仙館,獨自踏上石階下的小舟,撐篙前行,小貓跟上來,敏捷地跳上甲板。
蕭入雲低頭,看了看這隻今晨剛撿的小野貓,道:“你倒會占天子便宜。”
小貓舔了舔爪子,說:“喵~”
蕭入雲朝它遞出袍袖,它懂事地鑽了進去避雨。
舟劃至一半,蕭入雲開始後悔,這具身體被如意照護慣了,意想不到的弱不禁風,隻是淋了片刻的雨,他就有些受不住。
勉強撐著到了對岸,他將小貓放跑,轉身之際,一柄青傘傾斜罩在了他頭頂。
白如黛的聲音跟落在傘麵的雨滴一道,響得劈裏啪啦,“好任性的船夫,哪有人下雨天不知打傘的?”
話音落,她看清了蕭入雲的麵容。
“李公子?你……”她怔住,驚疑不定,“不,你不是李月階,你是……誰?”
身上濕跡淋淋,蕭入雲卻無一絲狼狽之態,從容端著手,蒼白的唇色,噙著讓人猜不透的一抹笑意。
“你好大的膽子,擅闖朕的領地,還敢質問朕是誰。”
就在此時,周悔抱著傘,身後跟著侍衛,齊齊疾步跑來。
“陛下,方才有人回稟,說有人擅……”
見到白如黛的瞬間,周悔當即閉嘴,擅闖之人都站到陛下麵前來了,還稟報個貓咪。
周悔單膝跪地,“臣護衛不周,臣死罪!”
白如黛也嚇得不輕,四肢發軟正要跪拜,舉傘的那隻手腕就被一隻冰涼的手握住。
“你若亂動,朕豈不又要淋雨了。”
白如黛心亂如麻,呆呆看著他恬淡的臉,入宮前被教導過的禮儀涓滴想不起來,天子麵前該自稱什麼來著?
“我……”
“會劃船嗎?”天子忽然問她。
“……”白如黛茫然將目光挪到岸邊小舟,點了點頭。
“陛下!”周悔絕望嘶吼,“怎可讓她與您同船!”
一葉小舟隻能擔下兩個人,再多就要翻船。周悔眼睜睜看著兩人登上小舟。
為了防止他“水上漂”跟過來,蕭入雲淡淡對他下令:“無需跟著,找個避雨的地方等候即可。”
天子說完,便悠然轉身,拿過白如黛的傘撐在二人頭頂。
白如黛仍處於半呆滯狀態,麻木地撐起竹篙,蕭入雲指哪她往哪劃,晃晃悠悠,飄向湖中小島。
小舟狹窄,二人又共撐一傘,故而離得極近,近得白如黛能夠嗅到他身上清冷的熏香。
她不通香道,認不出那是什麼香,聞的時間一長,隻覺飄浮的心不知不覺沉靜了下來,頭腦恢複幾分清醒,神思恢複幾分鎮定。
天子不說話,她也不敢先開口,這樣親密的距離,這樣詭異的安靜氛圍,耳邊隻有雨聲與劃動的水聲。
莫名的,白如黛想起一句話: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昨晚她還口出狂言,問天子咋不來跟她“共枕眠”,才過去一宿,她就跟天子“同船渡”了。
而且這個天子她之前還調戲過,她舍他半袋銀錢,說要點他唱曲,還要包他的夜。
白如黛仰天,心中長歎:“媽媽呀,讓我死了叭!”
轉而到了仙館延至水下的石階,她狗腿地跳上去,自然而然回身,把手遞給天子,準備拉他上岸。
蕭入雲微怔。
白如黛意識到自己的舉動不討喜,忙要撤手,蕭入雲卻隔著衣袖握住了她手掌,借力下了船。
仙館之中,一座六扇金絲楠木屏風隔開了裏外兩間,透過花窗,還可以看見館後是開放的軒台,木質欄杆美人靠,當是個賞景的極佳角落。
蕭入雲從裏間換了身幹爽外袍,拿著布巾出來,眼前火紅的身影一晃,絲滑地伏地。
白如黛揀回了她丟失的禮儀,“臣妾叩見陛下!”
蕭入雲:“……”
他仍舊到窗前椅上坐下,擦著頭發,仿佛屋裏沒有白如黛這麼個人。
白如黛等了會兒,又等了會兒,大著膽子抬頭,才發現天子兩道目光正凝視於她,透著比雨還要寒涼的冷意。
“你找朕有何要事?”
白如黛哪裏還敢提要求,躊躇道:“沒、沒……”
“當真無事?”蕭入雲哼笑,“難不成你特意來這山林,是想看看有沒有一世花,好再從誰手裏搶一朵?”
白如黛:“……”
天子怎麼也翻舊賬,而且她已經賠過禮,道過歉了。
搶人東西確實不對,但他也不給彌補的機會啊!
“既然無事找朕,那朕求你一件事,如何?”
白如黛看了看自己卑微的跪姿,再看看他矜貴的樣子,頭一回見到這種求人的方式。
“臣妾不敢,陛下盡管吩咐。”
“宮外相見之事,你當沒發生過。”他道。
原來是這件事,白如黛鬆了一口氣,道:
“這是自然,臣妾可以拿項上人頭擔保,絕不將此事告知第三人。”
“嗯,起來。”
白如黛依言起身,再度看了看天子,鬼使神差地走上前,輕扯他的布巾。
“臣、臣妾來吧。”
天子沒吭聲,但也沒有表現出抗拒。
屋內頓時又靜謐下來,隻有雨落在假山的脆響,沒得亂人心緒。
白如黛耐心擦拭天子的一頭青絲,拿不住這人眼下是個什麼心思。
突然,他開口:“好奇嗎?”
白如黛猝不及防:“什麼?”
“朕為何要出宮。”
“回陛下,臣妾不好奇。”
“好奇也無妨,乃是人之本能。”
“臣妾真的不好奇!堅決不好奇!”
蕭入雲幾不可察一笑,“朕的護發秘籍好用嗎?”
白如黛手上一頓,想起今晨天子的賞賜,又想起那日在朱神醫的“善濟堂”,自己對著此人放過的厥詞。
——“說真的,護發養膚小秘籍,還有怎樣討人喜歡,能傳授一二給我嗎?”
白如黛恨不能找個地縫一頭紮進去,竭力維持鎮定,“臣妾今早才接賞,還沒能用上。”
“用好了別忘記告訴朕。”
“謝……謝陛下。”
蕭入雲不緊不慢,“上次聽你說要相親,結果可還順利?”
白如黛:“……”
白如黛:“順利。”
能不順利嗎,她都是“娘娘”了。
蕭入雲意味不明地應了聲,“討到你心悅之人的喜歡了嗎?”
白如黛站在他的身後,看著他,看著他,看著他。
白如黛:“據臣妾觀察,他這輩子是夠嗆能喜歡我了。”
果然如此。
“想必這就是你心灰意冷,入宮參選的緣由罷,”天子的聲音不知為何,迅疾冷淡下來,“舍身取義為帝王妃,真是委屈你了。”
“陛下何出此言!”白如黛大驚,當機立斷伏地,實話在她舌尖滾了滾,硬生被她咽了下去。
在藥館見麵,是在選妃的詔書下放之前。倘若她此時承認,所謂的“相親”就是為了他,不就等於承認了謀算帝王?
兩害相權取其輕,白如黛咬了咬牙,抬起眼睛直視天子,力求誠懇。
“得以侍奉天子,臣妾備感榮耀,不覺委屈。”
天子注視她的眼眸一瞬間黯淡下來,嘴角的笑容卻陡然加深,輕飄飄將一句炸雷落在她耳邊。
“既然不委屈,今晚開始侍寢吧。”
“……”白如黛腦子一片空白。
蕭入雲恢複文雅常態,朝她一抬手,示意她起來。
白如黛渾身僵硬地爬起,腦子已然停止思考,身體卻舉著布巾,本能地要繼續給他擦頭發。
蕭入雲嫌棄地歪頭躲過,“不用了。”
白如黛呆呆看了看手裏,好像……方才,她伏地時順便將布巾按在了地上……
她道:“臣妾……”
天子突然變粗重的呼吸拉回她些許神智。
從方才見麵起,蕭入雲就在忍耐,此刻有些支撐不下去,低頭閉著眼緩了緩。
隨即,那條沾了地上微塵的布巾到底還是糊在了他臉上,並一隻溫軟的手。
“……”這個女的當真失禮,敢用攥著臟東西的手,來貼他的額頭。
蕭入雲下意識揮開她手臂,力道不輕不重。
白如黛卻半點不介意,臉上隻有對他的關切,“陛下,你發燒了。”
蕭入雲的脾氣反倒發不出來了,有氣無力一指牆角,“勞煩你,將藥取來給朕。”
白如黛立即照做,找到一隻盛滿花花綠綠藥丸的藥盒,又倒了杯清水塞他手裏,看他熟練把藥服下去,明顯不是第一次。
吃過了藥,蕭入雲便靠著窗戶,扶額不動了。
白如黛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手足無措時,他道:“你可以退下了,靠岸以後讓周悔來接我。”
白如黛:“是。”
她邁出一步,蕭入雲道:“不要告訴周悔,我發燒了。”
白如黛:“為、為什麼?”
屋內霎時安靜了。
許久,天子才慢吞吞開口,略顯悶聲悶氣。
“因為會很沒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