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一世界(四)
5
三日後。
天子頒旨昭告京都,征采官宦名門之女,凡適齡無婚配,自願者皆可親名達部。
消息不脛而走,滿城皆沸。
而沸騰漩渦中心的那個男子,卻在翠華樓某個房間裏安靜出神。
李慎在旁快要嚇死了。
上次借他的名義去找蒼婆婆要花,他已經死了一次,那名美人他至今也沒哄好。
這次又是為什麼!
“那個……表哥,”李慎拿出生平最大的謹慎,“你接連在此候了三晚,是看上了這裏頭哪位美人?”
雖然說一個即將選妃的皇帝逛青樓很刺激,但是不是也太刺激了。
李慎覺得他有點擔當不起。
他隻是個可愛的酒囊飯袋,他保不了這麼大的密!
李慎痛定思痛,湊近幾分,“這種地方你來真的不合適,日後要是讓我爹知道,我一定會被抽死的。
“不如這樣,看上誰你直接跟我說,我想法子送到你龍床上去,行不行?”
蕭入雲瞥他一眼,眸中已露出幾分不悅。
但李慎不長眼,半點不懂察言觀色,還在比較:
“是臘梅還是海棠?庸脂俗粉你定然是看不上的,等等,可別是影香啊,那小娘們……”
“李慎。”蕭入雲沉聲開口。
猝然被叫全名,李慎全身的皮立時繃緊了,幹笑著轉頭,對上蕭入雲的眼睛。
風塵之地的燈火五顏六色,絢麗又豔靡,致力打造極樂世界妖精窟。
對麵這位天子卻仿佛直入的一抹清冷月光,妖精窟的謫仙。
李慎好怕被他降了,連屍體都吃幹抹淨。
豈料蕭入雲隻是對他淺顯一笑,“你不必作陪了,去玩吧。”
李慎鬆口氣之餘,又生出不敢相信。
“可、可以嗎?”
要知道陪著蕭入雲在此坐了三晚的枯禪,滿樓鶯鶯燕燕,他隻能看,不能摸,早就快被憋壞了。
蕭入雲:“不想去?那好啊……”
沒說完,李慎飛快行了個禮,生怕他反悔,插上翅膀就下了樓。
空曠的房間隻剩了蕭入雲自己,他所在的這一層是單獨辟出來的,沒有人上來。
底下是隔絕的歡聲笑語,香影雲鬢,紅袖蹁躚。
初來的新奇過了,蕭入雲隻覺得吵鬧,他探手伸向一旁小幾,尚未觸上酒盞。
角落裏一個渾厚的聲音製止道:“外頭的東西碰不得,特別是這裏。”
蕭入雲轉頭。
周大統領坐在房間暗影中,自打進了翠華樓的門,他就是一副眼觀鼻,誓要為如意守身如玉的模樣。
蕭入雲有種逼良為娼的錯覺。
他原本也沒打算碰那杯酒,隻是出於好奇想看看,聞言將手撤了回來,起身道:“走罷。”
周悔如蒙大赦,下一瞬愁苦地問:“明晚還來嗎?”
蕭入雲沒有回答,俯視樓下。周悔看著他,驚訝發現天子似乎是有些惱意。
太稀奇了,天子也有生氣的時刻,這要是讓文武百官知道了,還不得高興死。
良久,隻聽蕭入雲道:“三晚足矣。”
周悔點頭,率先邁出一步,又聽身後那輕柔的聲音徹底怒了。
“她以為自己是誰啊。”
周悔:“……”
*
白如黛被程夫人禁足在家三天,擱在往常,這種涉及她自由的問題,她早就受不了鬧開了。
此次卻反常地乖順答應,裝模作樣在房中繡了三日的花,沒有一絲惱火。
雖然對這個女兒了解不多,但白禮明知道她必定有貓膩。
他站在白如黛房外,看著窗前那個低頭努力與繡繃作對的小姑娘。
他其實說不上對白如黛是什麼感覺。
她在舊友家中寄養了十二年,回到這裏又生活了十年,幾乎是同樣的時間。按理說,他們本是可以做回尋常父女的。
但是,他有種直覺,這個女兒的心從來不在相府,不在他這裏。
她更像是寄居在他家裏的一個過客,總有一日,她是要離去的。
白禮明一直忐忑等著那一日,等著她自己開口提出來,而自己想不出一個理由挽留。
但不知為何,白如黛遲遲沒有提出來。
直到今日,白禮明才發現,他的女兒日常在做些什麼,他竟絲毫不了解。
但女孩子家家,想來也是那一些,他這個女兒,無非就是比別家姑娘活躍了一些,大膽了一些,總歸還是出格不到哪裏去的。
他又想到今日進宮麵見太後。
太後挑選了幾個名門貴女,其中包括白禮明的侄女、外甥女等,提醒他務必要讓這幾個小輩參選。
繼而提及了白如黛。
“哀家記得,白卿家的次女年歲與陛下相當,不知可許了人家?”
白禮明道:“不敢欺瞞太後,尚未。”
他知道太後最是在乎出身高貴與否,忙道:“小女是外室所生,舉止難登大雅之堂,不提她也罷。”
“那有什麼打緊,”素太後笑吟吟看著他,“親戚家的女兒到底是外人,比不上自己家的得心應手,白卿覺得呢?”
……
白禮明思緒回籠,幹咳出聲。
習武之人耳目靈便,他站到這裏的一刻,白如黛已經發現他了,愣是裝沒看見,等著這所謂的爹自己開口。
她故作驚訝,站起來相迎,“父親。”
一如既往疏離。
為了達成目的,她也想裝一裝親熱,奈何實在演不來。
索性還是做自己。
白禮明走近,觀賞一番她繡的牡丹,不算差,也不算好,看得出是為了應付公事,才做這些。
他放下繡繃,試圖拉攏一下父女親情,“你母親逼你做這些,也是為了你好。”
他口中的“母親”,自然是指程夫人。
白如黛麵無表情,“女兒不怪她,妻子患得患失,多半是丈夫不行。”
白禮明:“……”
父女親情稀碎。
白禮明理虧地移開眼睛,直抒來意:“這幾日,聖上下旨選秀,你可有聽聞?”
來了,正中下懷。
白如黛不動聲色點頭。
“為父想問問你的意思,你……”
“願意。”白如黛道。
白禮明:“……”
白禮明訝然,半晌,他道:“為父隻是來問問,不是要逼你進宮,你若不願也沒關係。”
白如黛看著他,忽閃忽閃的大眼睛好像看穿人心,“真的嗎?”
白禮明心虛地不敢與她對視。
假的,太後就是希望他的女兒作為耳目,去到天子身側。
如若不然,他此刻就不必站在這裏。
他不答,白如黛也沒有繼續追問,轉而道:“假如我不進宮,父親是不是也打算找個人將我嫁了?”
白禮明理所當然道:“女大當嫁,有何不妥?”
白如黛:“……”
她道:“女兒作為丞相之女,嫁誰不重要,嫁的對父親有沒有利才重要,可對?”
白禮明一陣尷尬。
這是大實話,但鮮少會有人如此直白說出來。
莫名的,白禮明想到了那龍椅上的天子,每每上朝,他也是這般不留情麵地直戳人心,使人汗流浹背……
“高門之女絕高門,總歸要嫁,幹脆嫁給天子。”白如黛道,“權當報答父親這十年的養育之恩了。”
白禮明注視她,忽然背著手靠近幾步,高大的身軀逆光而立,將白如黛籠在他投下的陰影中。
“你若意決,為父便助你一臂之力。當選之後,也不要你做什麼違背己願的事情,隻需握住天子的心。”
白如黛心裏冷嗤,麵上乖巧道:“女兒盡力。”
白禮明欣賞地拍了拍她肩膀,這是白如黛長到這麼大,他頭一回做出鼓勵她的舉動。
“你母親那裏,我自會與她說,讓她為你入宮做準備,接下來半個月,辛苦你了。”
白如黛甜笑:“多謝父親。”
白禮明走出女兒的臥房許久,多年官場經驗總讓他覺得哪裏不對勁。
分明是來算計女兒的,怎麼感覺……被她利用了呢?
他搖搖頭,甩掉這個荒謬的想法。
6
日子眨眼到了月底,再過幾日,便是京都的雨季。
如意指揮宮人將廊下換上新盛放的牡丹,正熱火朝天,忽聞天子冷淡一句:
“此花虛偽,別擺在朕的眼前。”
如意費解:“好端端的,這牡丹如何就觸了你的黴頭?”
蕭入雲:“換了。”
如意無法,隻得折騰著把花挪走。
周悔路過,討好看了如意一眼。
如意:“滾。”
周悔樂嗬嗬地入殿,將手中密函交給天子。
戶部尚書老趙點燈熬油整理半個月的成果,一筆一劃都是他日漸消瘦的血肉。
天子一目十行,意外地頓住。
密函的最後一行寫著:
白禮明之女白如黛,生母祖籍晉州瑤城。
周悔神情複雜,“陛下要允許她進來對付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