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鬼(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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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衍之與趙玉卿回到住處時,已是深夜,皆覺得疲累,觀今卻埋在那堆疊如山的賬目裏,越看越精神,精神到後頭,索性興匆匆地跑來,敲開了顧衍之的門。
“大人,如您所料,眉州的賬冊果然有問題!”觀今將脖子上那枚小算盤撥弄得劈裏啪啦響,“我隻看了冰山一角,便也查出出入,進出項倒是沒什麼問題,可價目與數額卻超出常理,略略一算,那沈遇手腳不幹淨啊,我看勤政愛民多是假象,其中貪墨數額巨大,光一年澇災,就侵吞賑災款不下百萬兩。”
打和趙玉卿從沈遇的墳頭回來,顧衍之就猜到這個結果了,微微彎起嘴角,意味深長道:“看來,是那位沈大人利用知州職務之便,斂財巨額,這才來了一招金蟬脫殼,拿死屍代替自己,從而詐死脫身。”
“那位馮保年近甲子,也才做到知縣一職,沈知州熬到知州之位實屬不易,怎麼會為了錢財放棄仕途?”趙玉卿麵色嚴肅認真,“再者,一大筆貪墨,除非事情敗露有性命之危,才會使一招金蟬脫殼……”
這倒是提醒了顧衍之,顧衍之點了點頭:“玉卿說得在理,此前風平浪靜,貪墨一事既未敗露,沈遇著實不需要來這一招。”
“你說,會不會我們所查驗的那具白骨,便是真正的沈知州?他頸椎斷折,有墜死的可能,也許那沈知州早在多年前的赴任途中就已失足墜死抑或讓人謀殺,有人拿了他的文書和身份,李代桃僵,做了這眉州知州。”趙玉卿提出大膽的猜想,盡管她說這話時依舊沒有太大的表情變化,但那琥珀色的杏眼卻是明顯地一亮。
如此一來就說得通了,“沈遇”在位七年大肆斂財,而後一招金蟬脫殼,也算是明哲保身,消失得無隱無蹤。
至於他所斂下的財富,可能當時就埋在某個隱秘的地方,抑或是金蟬脫殼後,再慢慢地運出去,神不知鬼不覺。
顧衍之看著趙玉卿談論案情時,眼眸有光,燦若星辰,便也笑了,眸光溫柔,順著趙玉卿的話道:“也許,是讓玉卿說中了……”
正待此時,被顧衍之派去“探望”病中的眉山知縣的梁長風也回來了,不出所料,長風搖了搖頭,“屬下並未見到曾應,府中下人說,曾應在我們抵達當天一早便帶著妻兒出門了,也沒說什麼時候回來,讓人對外隻說他病了。”
默了默,長風略微低頭,冷笑了一聲:“還有件怪事,我潛入州府檔房,查到曾應在半年多前曾調閱過觀今正在查閱的那些賬冊和舊卷。”
半年多前……恰是“沈遇”出事前。
“還有件趣事……”
觀今受不了了,罵道:“長風啊長風,你就不能一次說完嗎!你以為你在說書呢,還一件趣事一件趣事地說……”
梁長風沒理會他,隻說正事道:“那沈知州死後,留下寡母與妻兒,這半年多來,曾應皆會從私房撥款,奉養那一家子。”
實在是說曹操曹操就到了……長風才剛提起曾應一直奉養著沈知州的寡母妻兒,那沈知州的遺孀便在這樣的深夜,孤身找上門了,也不知她是從哪打聽的,顧衍之一行人就下榻在這裏。
長風與觀今皆噤了聲,顧衍之讓人將人請了進來,那沈遇遺孀看著憔悴,年紀約莫三十來歲,看著卻有四十。
顧衍之請了她坐下,婦人坐下後,看著顧衍之,又看著顧衍之身邊的趙玉卿和長風、觀今,幾次欲言又止,像是有顧慮。
“沈夫人不必擔憂,他們都是自己人,有什麼話,不妨直言。”顧衍之看出了婦人的不安,出言安撫。
“沒,沒什麼,我是,走錯了地方……”
也不知為什麼,婦人深夜造訪,欲言又止,權衡再三後,卻又選擇了退卻,含糊了幾句話後就匆匆要走,顧衍之也實在沒有強將人留下的道理,也隻能隨著她去了。
“奇怪……”觀今摸著下巴,這個婦人著實奇怪。
“是有些奇怪……”趙玉卿也是若有所思,隨即向顧衍之提出道:“明日我們先去拜訪沈知州的遺孀吧,隨後再去查看兩位出師未捷身先死的大人的遺體也不遲。”
顧衍之自然應承。
6
次日一早,顧衍之同趙玉卿一道去了沈知州的寡母遺孀住處,叩門許久卻不見有人應答,隻好破門而入,才發覺一家子的衣服細軟已經盡數被搬空了,隻剩下一座空宅院。
“看著,這一家子像是匆匆搬離的。”觀今也覺得奇怪,他們來得夠早了,這一家子若是搬離,也隻能是昨夜連夜搬離的,可為什麼要突然舉家悄無聲息搬離呢?
長風從外麵回來,衝顧衍之搖了搖頭,稟報道:“向鄰裏打探,也無人知曉他們是何時離開的,想來是在眾人深夜熟睡時。”
“不對,搬離隻是假象。”趙玉卿摩挲著指腹沾起的幹涸血跡,一碾,便碾成了粉末,這是從牆地縫隙中找到的,說明此地曾被人打掃過現場,自然衣服細軟被搬空也是所造假象,“她們怕是……已然落入賊人手中,生死未卜。”
沈知州的遺屬為什麼會被人盯上,恐怕是因為昨夜沈夫人去找過顧衍之的緣故,她該知道些什麼……
顧衍之默了默才開口:“眉州的水比我們想象中要深。”
“大人,已是辰時。”長風出聲提醒。
“未免打草驚蛇,還是不要失約的好。”顧衍之溫言道:“走吧,他們應該已經在等我們了。”
到達州府衙門時,四位知縣與眉山縣丞已在此等候,張懷先和魏康允兩位大人的遺體也被白布蓋著,置於堂中央。
那位張大人死於去年臘月,如今也才開春,因而屍身的腐敗還不算太嚴重,趙玉卿看過後,又按了按屍身肺腔便收了手,“不必細看了,屍身腳後跟有磨損,麵頰腫脹,肺腔未見淤積,說明投江前就已經死了,死因應該也是窒息,而後才被人拖至江邊棄屍。”
趙玉卿為張懷先蓋回白布,又繞到魏康允那一側,魏康允被發現時是被吊死的,因而趙玉卿隻細看了魏康允頸部的勒痕。
“頸後一道淤痕延伸至耳後不見交叉,然就算自縊也有少數人勒痕不相交,但絕不會出現兩股色澤截然不同的痕跡,雖大部分重合,但隱約可見尾端有些許分叉,分叉部分曾白痕,是讓人勒死後再吊起。凶手很謹慎,沒有造成明顯多道勒痕,但也難保完全重合。”
趙玉卿起身,淨手,看向顧衍之,“二者皆是他殺,偽造自殺。”
“怎麼和眉州此前呈上的案宗不一樣?”觀今來之前就看過這兩卷案宗了,自然每一個字都記得清清楚楚。
馮保等人麵露茫然,皆齊刷刷看向在場官職最小的眉山縣丞,這倒把觀今逗樂了,“你們都看他幹嘛?不知道的,還以為這眉山縣丞才是你們知州呢。”
馮保苦笑道:“大人有所不知,這州府呈遞的公文卷宗,都是眉山縣事曾應最後定奪的。”
曾應不在,他們隻好看向縣丞馬三。
觀今越發詫異了,“一個知縣如何能定奪州府文書?”
馮保越發苦笑,“沈知州在世時,曾大人本就得沈知州器重,想曾大人初來乍到不過兩年就能得沈大人如此器重,的確算是年輕有為,沈大人離世後,上頭就讓他暫代州府事務,說是之後會有知州和通判赴任。這不,等來了兩位知州大人,都在這了……”
馮保說的是躺在白布下的那二人。
7
顧衍之點了點頭,方才將昨夜他們驗過沈知州屍骨和觀今查出賬目有出入存在嚴重貪墨的事告知他們,“看來,真正的沈大人果然早在七八年前赴任之初便已喪命,這些年來假知州李代桃僵,曾應確有才幹,才頗受器重。”
既是冒名頂替,假知州自然沒有真才實幹,需要重用有才幹且聽話又毫無根基的年輕人,而曾應便是最好的人選。他也的確有才幹,否則也不會暗中密查假知州,想來也是發覺了冒名者的異樣,又查出賬目出入,知那假知州不僅毫無才幹,冒名頂替,還瘋狂斂財,這才生了異心……殺假知州,將所斂銀財據為己有,攝州府權,又布鬼神說……大多官員是不願接這燙手山芋的。
“我聽聞曾應長期奉養沈家遺屬,大約也是為了全了自己知恩圖報的好名聲,也是自信自己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覺,悶聲發大財。”顧衍之意味深長道:“昨夜沈夫人來找過我,今早便已全家蒙難,此舉,令人深思。”
馮保等人聞言大驚:“什麼?沈家遺屬蒙難了?”
顧衍之點了點頭,“昨日顧某便已派人前往曾府探病,曾應稱病,卻不在府中。謹慎起見,顧某早已派人去探尋曾應去向,算算時辰,該有個結果了。”
顧衍之的話音剛落,便有手下向長風低語幾句,長風這才向顧衍之稟報道:“大人,找到了。”
顧衍之點了點頭,也低聲囑咐道:“長風,你親自去一趟,務必將眉山知縣曾大人追回。”
長風低頭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