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鬼(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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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玉卿在府中也無翁婆需要她侍奉,因而常睡得晚,顧衍之也縱著她。
此番醒來,女使習以為常入寢屋侍奉她起身,隻是要比平時更催促一些,說是官人下值回來了,正在正廳等她,讓夫人收拾一下便去。
趙玉卿抬頭看了看天色,才近午,有些奇怪,“他不是才回宮上值?”
這麼早就下值回來了嗎?
“奴婢也不知道呢。”女使催促著她換了身蟬翼羅衣金釵墜,又換了雙便於出行的褚色提花羅翅頭鞋,才將趙玉卿請到前廳,順帶著,還替她收拾了幾身衣衫於包裹裏,廚房裏還備了不少吃食裝在食盒裏,都是趙玉卿愛吃的,陣勢浩大。
到了前廳,才發覺不僅顧衍之在,就連長風和觀今也都在,顧衍之對一臉茫然的趙玉卿解釋道:“官家近來有些煩心事,命我等前去疏解,順帶取道丹棱縣,我特意回來接你一道出發,待忙完了手頭的事,便陪你回家拜見嶽父母。”
聽到顧衍之提到“嶽父母”,趙玉卿的眉頭著實跳了跳,卻又不好明說自己已絲毫不記得自己娘家乃丹棱縣,更把自己還有爹娘的事給拋諸腦後了。
一路上,趙玉卿心裏憋著事,頗有些坐立難安,自打她確認那張下令殺她的密函乃出自顧衍之手筆後,總覺得……顧衍之的一言一行都在試探她是否失憶,是否知道他的事,又知道多少,否則怎麼會突然說起要帶她回娘家省親的事?
顧衍之也不知是不是看出來了趙玉卿的異樣,“無意間”說起了此行往眉州的事,“此行去丹棱縣之前,我們還得在眉州州府停留幾日,也不知夫人聽沒聽說過,眉州兩任知州,皆在到任不久後喪生,一個投河,一個懸梁,民間流言四起,說他二人並非自盡,乃被鬼祟所殺,官家命我們前往,正是為了徹查此事。”
“是為了這事?”趙玉卿不動聲色地鬆了口氣,好似信了,顧衍之此行確實是公幹,因丹棱縣屬眉州下轄,因而才順道帶她回家省親的。
一路顛簸到了眉州,顧衍之此行不算大張旗鼓,隻帶了長風和觀今,另幾名隨從,但也不算藏著掖著,因而眉州下轄五位知縣早早收到消息,京中派人來查張懷先、魏康允兩位大人喪命之事,此刻顧衍之的車馬才剛踏入眉州境內,五位知縣便已等候在此了。
“下官馮保,彭山縣事,在此恭迎大人。”
率先來迎的是彭山縣事,乃一花白胡子的老頭,看著也快到退下的年紀了,這也不是什麼稀罕事,很多人這一輩子,可能也就做到了縣太爺便退下了。
“下官高崖鬆,丹棱縣事。”
在隨其後,便是洪稚縣、丹棱縣、青神縣的縣事上前迎候,因那高崖鬆是丹棱縣的父母官,也算趙玉卿娘家的父母官,因而她才額外多看了他一眼。
顧衍之與他們客套了幾句,又見除卻四位知縣外,唯獨不見眉山縣事,方才覺得奇怪,淡笑著多問了句:“怎麼不見眉山縣事?”
“大人有所不知,眉山縣事曾應曾大人恰巧有恙,來不了,派了縣丞馬三前來,大人若要問眉山縣的事,可以問馬三。”那叫馮保的老頭說話時,指了指跟在他們四位後頭那尖嘴猴腮的中年人,就是眉山縣的縣丞馬三了。
看馮保說起眉山縣時,神情頗有些不屑,來之前顧衍之大概也聽說一些,馮保所轄的彭山是最偏遠的,且他一把年紀了,也隻做到了彭山縣事的位置。那位沒露麵的曾應,年紀輕輕卻管著最為富庶的眉山,且還頗得已故眉州知州沈遇器重的,心裏有不平也是難免,言談之間無非是在說那曾應不識好歹,連顧衍之來了,都敢稱病不來,隻派了個小小縣丞敷衍了事。
顧衍之看破不說破,正待此時,忽聽得身側的趙玉卿腹中傳來一陣咕嚕的聲響……
“嗯……”趙玉卿一本正經地沉吟片刻,內心好似在說……就沒見過人家肚子餓嗎?
顧衍之這才笑了,“內子舟車勞頓,想必是餓了,旁的先不說,顧某先同內子與一眾親隨用過了飯再談。”
馮保這才回過神來,忙安排道:“顧大人和夫人一路辛勞,下官等人已為顧大人安排好下榻住處與酒樓包房……”
“不必了,”顧衍之淡笑著打斷馮保的話,“難得陪內子回一趟眉州,顧某還想著隨她到處走走,諸位大人不必陪同了,公務之事,若有需要諸位幫忙的,稍後顧某會派人請各位大人,絕不與諸位客氣。”
顧衍之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四位縣太爺與一位縣丞也不好再陪同,顧衍之命一眾親隨自行安頓,連長風和觀今都沒帶,隻帶著趙玉卿去了最為熱鬧的東市覓食,二人不緊不慢的,倒也自在。
“聽說兩任新來的知州還沒正兒八經上任就死了,京中專程派人來查此事,也不知道會派誰來……”
邊上的食客不知顧衍之身份,大概是從哪聽了小道消息,知道會有人來,卻不知道來的是誰,因而倒也不顧忌與友人私下閑談此事。
趙玉卿抬頭看了顧衍之一眼,顧衍之意味深長地伸出食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堂而皇之麵不改色地也做起了道聽途說之徒。
“不是說,是去年中元節死去的沈知州做了倀鬼,殺了那兩位前來繼任的大人嗎?”
“前兩個都死了,怕就怕,京裏再派個人來,還得出事……聽說那位沈知州的孤魂凶惡得很。真可惜了,活著的時候挺寬和的,怎麼死了如此凶惡?”
“誰說活著的時候……不是說,沈知州早在七八年前就死了,這幾年在任上的,一直是死而不自知的倀鬼嗎?去年中元節才讓陰曹地府發現了,給帶走了。”
顧衍之聽著聽著,適時插嘴問了句:“你們說,那位沈知州被陰曹地府帶走前,很是寬和?”
邊上的人隻當顧衍之也是清閑多事之徒,很自然地搭他的話,“也不知該怎麼說……雖也沒設麼政績,但人還是不錯的。有一年不是大雨衝堤了嗎,沈知州正帶人視察災情,為了救人,還差點被衝毀的橋堤壓死,好在也沒出什麼事,隻那條腿,養了有一年多才好利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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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衍之就這麼帶著趙玉卿覓食閑逛,直到天色將暗才回到下榻處,回來時,那四位縣太爺和眉山縣丞仍在矜矜業業候著他,說出了張懷先和魏康允兩位大人的事後,唯恐天家禦使再出什麼問題,強烈建議顧衍之一行人下榻在他們安排的住處,好方便他們派人保護,以免鬼祟作惡。
“不必了,顧某住在這挺好,更何況鬼祟之言,實乃無稽之談,諸位大人不必多慮。”
各位大人又說準備了酒菜和消遣,他們窮鄉僻壤地,京中來的人自然都是貴客,因而絲毫不敢怠慢。
顧衍之無奈笑道:“官家此次連公差帶私假,統共給了十五天,顧某與親隨來回路上且就要耗去十天,中間也就五日可用,早些辦完正事,還可早日帶夫人回家省親,在家中多住幾日。旁的消遣就免了,諸位若實在要談,就談正事吧。”
見顧衍之態度堅決,馮保這才拱了拱手,“既如此……張大人與魏大人尚還陳屍於州府衙門,不知顧大人要先驗哪個?”
顧衍之搖了搖頭,“先驗去年中元節於堂上坐化白骨的沈遇沈大人。”
顧衍之這話一出,幾位縣太爺皆嚇了一跳,但也不敢多說,隻齊齊道:“是。”
“聽聞沈大人生前也算勤政愛民,在位七年官聲尚佳,顧某也想順道看一看沈大人在位時所經手的公文賬冊。”
“這……”馮保並未馬上回答,而是看向那位眉山縣丞馬三,好似頗有些遲疑。
那馬三也很是為難,支支吾吾道:“沈,沈大人在位七年半,所經手公文,公文賬冊……數不勝數,著實繁雜,莫說大人隻有五日可用,就是再有三兩個月,怕是,怕是也看不完……”
顧衍之微微一笑,看了眼身側的觀今,“正是因為賬冊公文堆疊如山,所以本官才帶了能人來。旁的不必多慮,觀今,你此時就去一趟州府查閱賬冊公文吧。”
“這……”
顧衍之都說到這份上了,馬三仍麵色古怪,多番遲疑。
這倒把觀今給氣笑了,“我可是忍你們很久了,我要看眉州府經手的公文賬冊,你們老看眉山小小縣丞做什麼?難不成一個小小眉山縣,還管起偌大一個州府的事來了?”
被觀今這麼一說,那馬三也不敢多嘴了,隻好恭恭敬敬答道:“小人不敢。”
“順道……”顧衍之又“順道”了,那馬三一聽這倆字就直冒冷汗,方聽得顧衍之緩緩吩咐身側麵冷挺拔的青年道:“長風,你去探望探望身體有恙的眉山縣事曾應,看看病得重不重。”
“大人……”馬三滿臉冷汗,硬著頭皮開口。
還沒開口呢,就讓觀今給嗬斥了回去,“怪不得小小眉山縣丞如此尊卑不分,越權用事,原來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們眉山縣事,曾,曾什麼應的,好大的架子!我們顧大人親自派人前去探望,還見不得了?這是比天王老子還大的架子……長風,你拉扯我做什麼,我還沒教訓完呢,哎喲,你扯著我衣領了,勒得慌……”
“閉嘴!”梁長風黑著臉,低斥了一聲,終於將有閑工夫在那動嘴皮子的觀今給一道拉扯了出去。
可算是打發走了諸位縣太爺,顧衍之同趙玉卿一起,帶了幾個隨從,連夜去了沈知州的墳前,讓人把下葬了大半年,又稱死了七八年的陳年白骨給挖了出來。
都化白骨了,著實看不出什麼,隻是看著著實像死了很多年的。
“難道真如傳聞那樣,是死而不自知的鬼祟做了這眉州七八年的官?”趙玉卿都有些納悶了。
顧衍之虛心請教道:“依夫人看,這白骨能驗不能驗?”
“也不是不能驗。”趙玉卿答了一句,便利落地跳下了墳坑,這麼一驗,方才微微皺眉,“隻怕這具白骨並非死去的沈知州。”
“夫人何出此言?”顧衍之微微彎起嘴角,也看不出意外之色。
趙玉卿方才擦了擦手,上來,“還記得在東市時,那些好事者說什麼嗎?這沈知州雖算不上政績突出,人卻還算寬和,曾為救人於堤下,險些喪命,尤其一隻腿,養了一年多才好。”
雖不知是哪隻腿,但需要養一年多才好,多半傷了骨頭,而眼前這具白骨,哪隻腿骨都不像受過傷的樣子。因此趙玉卿才懷疑,眼前這具白骨根本不是去年中元節死於堂上的沈知州。
確切地說……沈知州死沒死,他們誰也不知道,反正眼前的白骨不是那個當了七八年眉州知州的沈大人。
“反而,此人脊椎斷裂,我疑他是遭外力重物敲擊而死,抑或是從高處墜傷喪命。”
“若死的不是沈知州,那麼沈知州又去哪了……”顧衍之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見天色已晚,趙玉卿定然累了,方才道:“今日先到這吧,我們先回去休息吧,明日再看看另外兩位大人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