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風(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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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玉卿是在追出後不久,才追到了孫內侍回宮的車駕,當即在後頭駕馬緊追,喝道:“中貴人且慢!”
那車駕果然停了下來,孫內侍是認出了趙玉卿,便在邊上伺候的小黃門的攙扶下,下了馬車,看向那翻身下馬的趙玉卿問道:“你便是方才的女娃娃,攔我車馬,可是還有什麼發現?”
趙玉卿麵無表情,眼神銳利,看著那麵色憔悴的孫內侍,一字一句道:“吳秀兒在遇害前,曾被人所傷,此舉,說明傷人者有極強的報複心理,想是……凶手無能,或是一閹人。”
那孫內侍聞言,有片刻的不言不語,隨即怒極反笑:“姑娘這話,是在諷刺我,還是在諷刺顧大人?”
“你!”趙玉卿未曾見過這般厚顏無恥之人,見其攀扯到顧衍之身上,趙玉卿明顯惱怒,“休要顧左右而言他!”
話落,趙玉卿複又從袖中取出那白布包裹的證物,自死者身上取下的染血白絲,目光緩緩落在孫內侍手中所靠著的塵柄之上。
“有些血跡能擦拭幹淨,但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中貴人可敢比對比對,吳秀兒身上所纏的白絲,是從哪扯下的?也許,還能接上呢。”
孫內侍聞言,果然麵色變了又變,作勢要回馬車上,趙玉卿心知放他走,若將物證銷毀,便死無對證,當即快步上前,一手落在孫內侍的肩頭,竟將人死死按在了原地不得動彈。
正待再要動手奪證物,忽聽得後方匆匆趕來的顧衍之的聲音:“孫內侍,內人空有蠻力,卻不像長風是拜過名師學過武藝的,手下留情,切莫傷了內人……”
那孫內侍麵色難看極了,也不知眼下是誰要傷了誰,他顧衍之這話怕是說反了吧!
趙玉卿聽了顧衍之這話,卻是心下一凜,瞬間猶如被人潑了一桶水,清醒了,硬生生將要奪證物的手收了回來,方才未能暴露她的身手敏捷,方才是顧衍之口中那個“空有蠻力”之人……
也不知為什麼,趙玉卿內心忽然有些無端地忐忑。也不知顧衍之這會兒趕到,又說了這樣一番話,是湊巧,真怕孫內侍的人傷了她,還是別的什麼……
眼見著趙玉卿也未能將孫內侍如何,那孫內侍也掙脫了趙玉卿,顧衍之方才看了梁長風一眼,梁長風當即出手,利落地製住了孫內侍,奪下那證物,又將孫內侍當場扒了個精光,暴露出了身上所留下的種種尚未結痂的抓痕。
“我乃太子大伴!顧衍之,你豈敢當街命手下如此羞辱於我!”孫內侍頓時怒不可遏,卻掙脫不得。
顧衍之方才麵色如常地站定在趙玉卿身後,又恰好在梁長風將孫內侍扒個精光的那一刻,抬手,微涼的掌心輕輕貼在趙玉卿的眼前。
趙玉卿隻覺得眼前一黑,是被遮了雙目,繼而又聽到頭頂傳來顧衍之溫和的聲音,嘴裏說的,卻是明目張膽威脅之言:“太子殿下若肯為你求情,我怕是要上書參殿下一本縱奴行凶不可。”
顧衍之的話音剛落,便聽得前方有馬蹄聲,繼而有人翻身下馬,因趙玉卿被遮了雙目,因而不能視物,隻聽得那來人道:“殿下派我等來發落此等罪奴,孫內侍,殿下親自過問了,你還不說實話?!”
10
那威喝一出,果然聽得孫內侍不再底氣十足,反而聲音顫抖,心如死灰道:“是我,是我害了秀兒……可我真心疼愛她,將她捧在手心,她卻寧嫁一個窮酸秀才!是,秀才是中舉了,可還不是廢物一個?滿朝的冗員,他能有什麼前途,我便讓人誘他吸食五石散,果真快活過後,便踏上了這不歸路……”
他本以為秀兒受了苦,會知道誰才是真心疼愛她的,會找他哭訴,會回心轉意,會求他……
“可她沒有!她寧陪一癮君子蹉跎,為什麼,就因他是個男人?”孫內侍冷笑道,“我一時不忿,便忍無可忍,好一通發泄……”
等他回過神來,秀兒早已沒了呼吸,也是老天助他,恰在此時,那周舉人回來了,服用過五石散,一進門,便神誌不清地倒在了那。
他索性,便扒了周舉人的衣服,假造了周舉人發狂後殺害秀兒的現場,趁著四下無人,悄悄離開。
想到這,孫內侍又笑了:“您猜怎麼著?今日,你我不都看了一出好戲?那蠢貨當真以為自己是凶手,便想著遮掩罪行嫁禍那屠夫。那屠夫的老婆也當真以為是自己丈夫幹的,便為他假做證明,替丈夫遮掩罪行……多熱鬧的一出戲……”
這次,沒等顧衍之再說什麼,便聽得那後來的人抽刀而出的聲音,繼而,孫內侍便沒了聲。
“傳殿下諭,罪奴已當場斬殺,就不勞顧大人費心了。顧大人此次出行久了,陛下想念得緊,可一日也離不得顧大人,顧大人還是早日回宮吧。”
“殿下既已‘大義滅親’。此事,自然是了了,顧某不會再提。”顧衍之微微一笑,溫溫和和應了聲,便聽那來人的馬蹄聲遠去,四周,又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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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街一側,二樓臨窗,男子抬手,將什麼東西放在了桌上,目光又意味深長地看了眼下方那被人捂住了雙目的女子,吩咐道:“把這個交給她。此人既如此聰慧,便該知道,這是什麼。”
對麵的人拾起桌上的東西,恭敬應道:“是。”
12
孫內侍被當場斬殺,直到回去的路上,顧衍之都沒讓她看到孫內侍被扒了個精光,又被人當場砍下頭顱的樣子。
見趙玉卿不語,顧衍之牽起她的手,問了一句:“可是怕了?”
趙玉卿抬頭,依舊繃著一張臉,絲毫看不出害怕,眼底反倒有些茫然:“怕什麼?”
顧衍之見狀,便知孫內侍被當場斬殺之事是絲毫未曾嚇到趙玉卿的,便微微彎起嘴角,墨眸溫柔:“沒什麼。走吧,夫人,該回家了。”
正在此時,一孩子跌跌撞撞而來,也不看路,撞了個趙玉卿滿懷,好在趙玉卿和顧衍之都未計較,隻將人扶正,便將人放了。
隻趙玉卿藏在袖下的手驀然一緊,是方才那孩子撞她滿懷時,往她手裏塞的東西,像是……紙條之類的,趙玉卿下意識地,便將其收攏,卻什麼也沒多說。
步行回顧府,門房才剛通知顧大人和夫人回來了,那裏頭便衝出了個莽莽撞撞的少年,娃娃臉,看著比她和梁長風都小一兩歲,眉目生得清秀,還帶著幾分俊氣,脖子上掛著個小小的金算盤,一聽說他們回來,便衝了出來。
“大人,大人,您可回來了!夫人呢,夫人是不是也回來了?哎,我掐算著日子也該回來了,從早上等到中午,從中午等到下午,又從下午等到晚上……咦,夫人,夫人您怎麼瘦了,是不是在外吃不好睡不好……”
“閉上嘴。”
梁長風冷颼颼吐出三個字,那前一秒還委屈得紅了眼眶的少年,下一秒便立即條件反射地閉上了嘴,安靜了一秒,兩秒,三秒……
“對了大人,我今日帶了些案牘回來,有好些發現,我列了個新的排列法,那案牘紛繁,你看我的新法子和這算盤一樣,撥弄五個小子,便進一個小子,再撥弄五個小子,又進一個小子,我想著以同樣的法子,去劃分案牘支目,往後再歸成一大類,一張紙幾個數字便能記錄何案在何檔……”
安靜了三秒,又是一連串聒噪,這清俊少年好似永遠有說不完的話,梁長風黑了臉,又丟出了三個字:“閉上嘴。”
果不其然,那少年再次將嘴閉上,這次足足安靜了六秒,見其還要開口,梁長風忽又麵色難看地掃了眼少年的腳下:“把你的鞋左右換回來!”
“哎呀,出來得匆忙,鞋都穿反了,不過……長風,你是不是看得難受?我偏不換回來……”
梁長風的臉色更黑了。
顧衍之這才牽著趙玉卿的手徑直從他二人麵前掠過,那少年見狀還要跟上,硬生生被梁長風拎著後衣領給拎了回去,冷颼颼責罵了一句:“你消停點!”
周遭終於安靜了些,顧衍之方才淡笑著對趙玉卿道:“觀今雖聒噪了些,卻是玄妙司不可多得之才,能過目不忘,上至天家,下至尋常百姓,玄妙司所知道的事,皆在他的腦中。長風身手過人,怕是廟堂江湖也是數一數二的,為人謹慎,下轄十二番邏卒,頗有威望……”
說話間,已將趙玉卿送至臥房門口,見趙玉卿也不說話,顧衍之便知她該是累了,微微笑道:“玉卿,你若累了,便先讓丫頭為你備上淨房,梳洗後便睡下吧。觀今今日找上門,怕是壓了不少案子等我,不必等我了。”
一路上她雖也與顧衍之同床共枕,但他也總是等她睡下後才躺下,她醒來前他便早已離開了,因而對於這一點,趙玉卿早就習慣了。
顧衍之走後,趙玉卿回了房間,又等了許久,才麵色凝重地將袖中的紙條取出,那張紙被卷成小卷,泛著微黃,攤開後,才知這紙是特製,底案印有淺淺的“玄妙”二字,應是玄妙司特用的,防止他人偽造,且,應是用於極其重要的機密,或下達命令。
那紙上隻三列,共十二個小字。
趙女無辜。
顧婦之禮。
殺之厚葬。
言下之意,即便他知道趙家女兒無辜受災,但依然擋了他的道,必須殺之,以顧氏夫人的厚禮葬之。
趙家女,顧氏婦,她重傷在外,命垂一線……趙玉卿不得不將這一切聯想起來。
便隻是寥寥數語,趙玉卿甚至可以想象得出,他手書此十二字,下達此令時的模樣,該是從容如高山流水,卻又莫測如無邊深淵。
但即便如此,還是心存僥幸,心底,不願意這麼相信的。
趙玉卿的臉色越發繃緊,呼吸竟莫名有些急促起來,她在臥房內翻找著,果真翻出了幾本顧衍之日常閑暇時看過的書,上頭有顧衍之的批注,手中,竟莫名因為緊張而有些發顫,對比字跡……果真,是顧衍之的字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