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春夏,寨牆上叫不上名字的野生小花兒,散發著刺鼻的芳香,吸引來一群群蜜蜂和五顏六色的蝴蝶,它們寬容地互相謙讓著,在花間輕盈地飛來飛去。到得夜間,花草上不計其數的螢火蟲不斷發出幽幽的閃光,似乎把天上的繁星魔幻般地撒在了黑乎乎的寨牆上。地上的星星與天上的星星,互相逗趣地爭相眨巴著眼睛。
秋季使寨牆變得浪漫熱鬧起來。無奈地傾斜著身子順勢生長的雜草灌木,把翠綠的顏色回贈給了往日的陽光,變得一片金黃。野生枸杞的果實,似透亮的紅寶石,像一串串高貴的項鏈倒掛在寨牆上,迎來了一群群貪嘴的小鳥兒旁若無人地爭相采摘。倔強的野菊把一縷縷清香,奉獻給了鳥中歌手畫眉,冷麵笑容逐漸消失在秋末的寒風裏。頭上伸著兩條長須的蟈蟈,“吱吱吱吱”為曾經愛戀的同伴,唱起難舍難分的情歌。在野蒿枯枝上結巢的馬蜂,故意發出“嗡嗡嗡”的可怕噪聲,使得欲食其卵蛹的喜鵲,煩躁地在寨朵上跳來跳去。被風雨削去棱角數不清的寨垛兒上,頑強地生長著像柔軟的深綠色絨布一樣的苔蘚,像一尊尊等著招待敵人的大炮被蒙上了偽裝。
到了冬季,寨牆顯得瘦去了許多。唯有大雪過後才又肥碩高大起來。寨朵兒上被自然之神覆蓋了厚厚的積雪,像一個連著一個巨型的白色饅頭,圍繞著村寨有序而牢固地排列著。
寬厚的寨牆上有能夠走下一輛牛車的巡寨跑道,冬季枯萎得趴在地上的“地箍皮”野草,像一條金黃色的絨毯鋪在巡寨跑道上,成了村寨裏新學堂的學生清早跑操的絕佳場所。
在農閑的冬季,村民們起床比農忙時要晚一些,當天空還蒙蒙亮的時候,就聽到學堂的老師和學子們在寨牆跑道上喊著“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鏗鏘有力的口號、跺著“唰唰唰”震撼整齊的步子,村民們就不得不起床了。
農戶家在槽裏閑得無聊發悶兒的叫驢,也湊熱鬧不靠譜地“哏呱哏呱”吼叫起來。
這種亢奮高昂帶著金屬磁音兒的驢叫蓋過了雄雞的報曉,震蕩著村莊清晨灰暗的空氣,“汪汪汪汪......”引來了一些看家的笨狗們零星的抗議。
隨即招來主人幾聲粗魯的謾罵:“這畜生是吃飽歇得勁兒啦!老天爺白給蠢驢一個好喉嚨,叫聲死難聽!要是叫驢會唱戲會唱歌兒那該多來勁兒!”
叫驢說不定上輩子就是戲台上高調唱花臉的,也許叫驢上輩子是男高音歌唱家轉世,隻是轉世後把歌譜忘了;沒有韻律的歌聲再響亮也隻能稱作吼叫,有韻律的歌聲再難聽也得叫做歌曲,隻是有韻律的歌曲是教不會叫驢的。
當學子們上完早操,就嘹亮地唱起了好像是民國的國歌:“東亞開化中華早,揖美追歐舊邦新造。飄揚五色旗國榮光,錦繡山河普照。我同胞鼓舞文明,世界和平永保......”
村民們聽了既高興又鬱悶:高興的是,學子們朝氣蓬勃歌兒唱的很好聽;納悶兒的是,民國與大清朝有啥不一樣?地主還是那個地主,租子還是那樣的租子,皇糧依舊交、稅銀依舊出,無非是女人腳上少了一條腥臭的裹腳布,男人腦後少了一條臟辮子,皇帝改成了大總統,政府代替了朝廷,縣長代替了七品縣太爺,村裏的保長代替了以前的理正而已。
村寨的黃土寨牆究竟是何年何月修築起來的,是何人主持修築起來的,由於村寨裏沒有村誌無從查考。雖然有些從長輩的長輩流傳下來的零碎傳說,但也無從證實這些傳說的可信程度。就連尚還健在的九十多歲的高壽老者也難得說清,一定是很有些久遠的歲月了。
寨裏寨外那些深水裏、遊動著野生鯽魚不規則的許多大土坑,也許是曆史上修築寨牆依靠人力和畜力挖土留下的。可以想象當年修築寨牆用土量是驚人的。
不過,從寨外西南角兒破敗不堪的古廟裏的一截兒殘碑上,擦去塵土依稀還能窺視到古寨的曆史輪廓兒和這個村莊的身世,也許這就是刻在石頭上冷冰冰、硬邦邦的古老村誌吧。
據石碑上殘留的文字記載,這裏的人們都是在明朝洪武、永樂年間,從山西洪洞縣的大槐樹底下強製遷移過來的。
明朝的官府對遷移的民眾雖然是強製性的,但對遷移的民眾落戶在新的地方還是有不錯的生息安排的,以便使移民能夠在新的地方能夠發展生產,能夠生息繁衍下去,以此來振興繁榮華夏民族和當下國家的人口及經濟。
當年在洪洞縣張貼的遷移告示是這樣寫的:
遷民告示:
凡遷者到洪洞大槐樹下集合,須在三日內趕到。四口之家遷一,六口之家遷二。八口之家遷三。遷者給地五十畝牛一頭,三年不起科。
明洪武三年
“三年不起科”,也就是移民的百姓三年不交納人頭稅,三年不交皇糧。
看來,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不愧為底層窮苦出身,對待遷移的老百姓還是很厚道的。
就這樣許多家庭被強製骨肉分離,自然這些骨肉分離的人們離別時哭天嚎地在所難免。
要是如今細細想來,遷移的人兒男女比例不知當時官府如何計算,也不知每個家庭分離出的移民有無年齡限製,更納悶兒的是,若像告示上寫的“四口之家遷一”,如果這四口之家隻有父母和兒子兒媳,那該如何遷一?
無論如何移民是當時國家政策大勢所趨,由於元末明初連綿不斷的戰爭,致使冀魯豫蘇和兩淮一帶,十戶九空、田地荒蕪人口大減,明朝統治者為了平衡人口的分布,發展振興經濟,不得已做出這一妻離子散的移民舉措也夠英明的。自然移民心裏有不少哀怨,但哀怨隻能怨戰爭這個吃人的魔鬼。因為戰爭這個魔鬼使一些地方特別是中原地區減少了很多人口,要填補這些地域的人口就得從人口稠密的外地移民。
雖然明朝朝廷對移民百姓的生息安排還算厚道,但執行移民的官吏對待移民百姓就不怎麼厚道了。
大移民中向中原地帶移民是人數最多的,為了保障移民順利成功,移民執行機構對移民采取了很不人道的強製措施。
移民的官吏為了防止向中原地帶的移民百姓在遷移的路途上逃跑或鬧事,對這些扶老攜幼、背井離鄉、怨聲載道的男女老少,像對待犯人一樣被強製用一根根長長的繩索排成隊一個連著一個捆綁著手腕兒,移民肩上背負著被褥幹糧和鍋碗瓢勺,一路上被扛著長矛、挎著腰刀的官兵像驅趕牲口一樣吆喝催攆著。
如果有人要排泄大小便,就向押送的官兵大聲報告:“請把我的手兒解開!我要屙屎。”
“請把我的手兒解開!我要拉尿。”
官兵不得不把喊叫的移民捆綁著手腕的繩索解開。“解開手兒”的人胡亂找個遮蔽處排泄完畢,仍然像犯人一樣被捆綁起手腕兒。後來移民們懶得再向押送的官兵囉唆,就長話短說,想要屙屎拉尿幹脆就喊叫“解手兒!”押送的官兵也就知道喊叫的移民要排泄大小便。也有裝著“解手兒”趁機逃跑的移民,不是被押解的官兵抓住毆打一頓重新捆綁起手腕兒,就是被押解的官兵撂倒要了小命兒。
應該說明朝前期的繁榮,是滲透著移民百姓的血和淚。
在漫漫的遷移路上,“解手兒”這句簡單地喊叫,竟然成了移民百姓“解決大小便”的代號兒。“解手兒”這句移民無奈創造的口頭俗話,竟成了以後中原人日常生活中“排泄大小便”的代名詞兒,一直沿用至今。
在向中原地帶的移民中,其中的一支移民百姓,經過長途跋涉除了病餓而死和逃跑被打死在路上的,終於到了官府指定的定居點——荒涼廣袤的黃河灘。他們就在這兒沒有人煙的黃河野灘上安營紮寨住了下來,形成了一個沒有村名兒的村落,以耕種黃河灘的土地為生。
大約在明朝末年可能由於兵荒馬亂和防範黃河的大水,這個移民村落為了安全才逐漸修築起了黃土寨牆。黃土寨牆雖然擋住了黃河發大水對村莊的衝擊,但沒擋住人禍對村莊的糟蹋蹂躪,黃土寨牆並沒給村寨裏的人們帶來多少安全和幸運。
小的劫難無法細考,大的劫難有闖王李自成在這裏發泄過對明朝的仇恨,胡亂殺了不少民眾、搶了不少糧食;說是寨子的村莊裏藏有抵抗的明軍,闖王的隊伍打進寨子不管是明軍或百姓一股腦兒砍殺起來。再後來,是吳三桂帶領清軍追殺李自成的殘兵敗將,說是寨子裏藏有闖王的人馬;打進寨子又是和李自成的隊伍一樣,無論闖王的兵將或村裏的無辜百姓大砍大殺了一陣兒。再後來,是清朝順治初年,清政府為了徹底滅亡明朝坐穩江山,大力剿滅民間反清複明的人士,說是寨子裏有幾個不願歸附清政府的明朝的遺老遺少;如狼似虎的清軍殺進寨子燒殺擄掠,寨子幾乎遭到了滅頂之災。
多虧了這兒的老百姓像野草一樣的繁殖能力,才沒有斷根絕種......
舊的野草被割去了,新的野草又長了出來,割去了一茬兒又長出了一茬兒,子子孫孫延續到今天越來越多、沒有窮盡。
真是“草民”如野草,野草雖然微弱低賤,但誰也沒法兒把它完全鏟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