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黃河北岸麵臨黃河有寨牆的村落,村南不遠就是日夜波濤滾滾不停流淌的黃河,這是一個有數百年曆史千把人口的古老村寨,曾經在這個村寨裏發生過不少奇奇怪怪哭笑不得的鬧劇。那些像魔幻走馬燈似的曆史鬧劇,似乎都沒有給這個古老的村寨帶來什麼好處和太大的變化。明顯的變化是臨街的土牆上刷上了白石灰,用黑漆歪歪扭扭寫著:“大清亡民國興,男人要剪辮,女人要放腳,政府提倡新生活。”
盡管在白石灰牆上寫的這些大字兒雖然歪扭但並不潦草,可村裏很多瞪眼瞎並不認識,隻得聽認字兒的先生說出字兒的意思,於是男人還是剪掉了拖在腦後像豬尾巴一樣的臟辮子剃成了光腦袋,女人把又臭又長的纏腳布扔掉了,放開了幾乎殘廢的小腳兒。
男人們很不習慣地摸著光溜溜的腦袋“嗬嗬嗬嗬”咧嘴木然地呆笑著,互相逗趣似的看著對方發亮的光頭,一位胡子花白的老者說道:“這下腦袋輕鬆多啦!洗頭也省事兒啦。”
一個愣頭愣腦的小夥子說道:“以後與人打架就不害怕對方薅俺的頭發辮子啦!”
在街邊一個挑擔剃頭的忙得不可開交,村民們一個接一個來剃光腦袋,剃頭師傅一邊“嚓嚓嚓”在人頭上掄著刀子,一邊對一個駝背老漢笑著說道:“您這條花白辮子恐怕是很多年都沒洗過啦,裏邊的虱子都結成窩兒啦!不知道頭發裏有多少虱子嗬。”
老漢嘻嘻笑道:“記得小時候過生日俺娘給我洗過一次頭,年輕時躲隊伍跳到黃河裏洗過一次頭,以後再沒洗過。”
剃頭師傅把剃下的臟辮子扔在地上,老漢蹲在地上低頭仔細在頭發絲裏數起虱子,數了一會兒說道:“喲......這虱子不多不少有九十五個。”
剃頭師傅嘲諷道:“這個數兒可不得了呀!”
老漢仰臉猛地一愣,“有啥不得了?”
剃頭師傅耍笑道:“您是九五之尊哦!我這幾刀下去您變成了光頭百姓啦!”
老漢詫異道:“九五之尊是啥意思?”
剃頭師傅嗬嗬笑道:“九五之尊是帝王呀!”
老漢瞪眼“呸”的一聲向地上吐出一口吐沫,站起身用腳使勁兒跺起那條辮子,隻聽到腳下一陣兒“劈劈啪啪”的響聲,邊跺邊嚷嚷道:“帝王......啥毬帝王......這些小鱉孫兒再也不能趴在俺頭上吸血啦!”
剃頭師傅滑稽地瞄了一眼老漢說道:“您這話可別說太早......等您頭發長起來還會生虱子的!還會在您頭上吸血的!”
老漢笑道:“不會再讓這些小鱉孫兒吸血啦!俺常剃頭不就得啦!”
女人們摸著看著被纏得變了形狀的小腳兒,摸著看著曾經被男人欣賞和讚歎的三角形的“三寸金蓮”哭笑不得。結過婚的媳婦兒們高興多於沮喪,互相感歎似的議論著:“雙腳可解脫了不再受罪啦!好是好,但不知爺們兒喜歡不喜歡。”
沒結婚的姑娘們沮喪多於高興,表情忐忑地互相嘟囔著:“以後不裹腳了長成了大腳板......還不知道能不能嫁出去......”
朝代更迭帶來的新的生活變化,在人們心裏各有一番滋味兒。
民國政府提倡的新生活究竟新在哪裏,從男人頭上和女人腳上的變化也許能窺見一斑。
但老百姓對新生活和舊生活也難於區分清楚,新生活究竟能給莊稼人帶來多少好處,老百姓也難猜得弄清楚弄得明白。
這些幾乎全都是文盲、被清政府奴役愚弄得幾乎沒有獨立思考能力的莊稼人兒,甚至弄不清楚民國是比大清朝進步了、還是比大清朝退步了,隻是知道不管舊生活新生活都得種莊稼,不種莊稼就得餓肚子。
其實老百姓希望的是好生活,好生活說起來很簡單,就是吃飽肚子過上太平日子。
男人兒即便是把拖在腦後的臟辮子剪掉了,女人兒即便是把臭腳兒放開了,要是仍然吃不飽肚子、仍然過不上太平日子,對於老百姓來說就沒有什麼意思了。
不過這些世界上最能忍受饑餓、最能逆來順受熬日子的國民百姓,長期過慣了不太平的日子,盡管依然生活在不太平的歲月裏,動亂和艱難的歲月也削弱阻擋不了他們繁衍子孫的旺盛能力。
盡管在動亂和忍饑挨餓中,這些溫順得像綿羊、勤勞得像牛馬一樣國民百姓,仍然能想盡辦法把他們的子孫後代撫養成像他們一樣的國民、像他們一樣當牛做馬的莊稼人兒,並把“聽天由命、逆來順受”的基因輕而易舉地傳承給他們的子孫。
盡管已經改了朝換了代民國代替了大清國,但國還是那個文盲成群破爛不堪的國,老百姓還是那些聽天由命的老百姓。雖然世道詭異莫測眼花繚亂地變來變去,但都沒有改變老百姓苦難的命運。老百姓期盼的吃飽肚子過上太平日子,也就成了畫在牆上的燒餅。
男人剪掉了臟辮子,但沒剪斷生活的苦難。女人扔掉了腥臭的纏腳布,但沒扔掉套在她們脖子上的封建枷鎖。前朝被埋在墳墓裏的腐屍仍然散發著臭氣,仍然汙染著國民呼吸的空氣,仍然毒害著廣大國民百姓的心靈。根深蒂固的封建傳統和道德秩序,像瘟疫一樣依然在這個村莊傳染和蔓延著,就像甩不掉躲不開的吃人魔鬼,隨時都在吞噬著鮮活的生命。
村莊裏的黎民百姓對改朝換代能夠過上好一點兒日子的唯一希冀,像肥皂泡兒遇到狂風一樣破滅了、沒影兒了。除了男人互相尷尬地看著光光的腦袋,女人看著晾曬的長長的腥臭裹腳布,都表現出少有的一臉茫然的傻笑。
街上依然不斷來回拉鋸似的過隊伍催糧派款抓壯丁兒,老百姓照舊還得像牛馬一樣耕田交租上繳皇糧,照舊還得養兒育女、屙屎拉尿。改朝不改朝、換代不換代,似乎與他們一點兒關係都沒有。他們唯一看重和關心的是田地裏的莊稼,他們唯一擔心和懼怕的是戰爭和天災。
像冷兵器時代的古城堡一樣的這個村寨,聳立在以大象為地域圖騰的黃河中遊與下遊分界的北岸,遠看像被曆史遺忘的先民部落。
圈著這個村寨的黃土寨牆,是用黏性十足的黃膠泥夯建起來的,黃膠泥經過歲月的染色,呈現出青銅般的古韻,透出一種化石般的曆史氣息。
每當夕陽照在寨垛上的時候,給人一種蒼茫神秘的感覺。這種感覺,就像在沙漠裏看到一艘被半埋在沙粒兒裏的古船,使人產生一種遙遠悲涼的追憶。
圍著黃土寨牆一圈兒像護城河一樣的壕溝,大約有三人深,寬度能並排走下兩輛牛車,襯托得黃土寨牆高不可攀。黃河漲水的時候就灌滿了一壕溝河水,遲個兩三年才能幹涸。一旦幹涸壕溝裏就熱鬧了起來,像黃麵糊塗一樣黏稠的泥巴水裏,翻滾跳躍的鯉魚和蠢蠢欲動伸頭探腦的與黃泥巴顏色一樣的老鱉,就成了村民競相捕撈的對象。
這是一座既不雄偉也不壯麗的泥巴寨子,雖然堅固厚實的寨牆大約有三丈多高,但與官府重鎮用磚石砌成的城牆相比,還是顯得低矮原始但很有生氣。若把圓圈兒形狀的寨牆拉直,足有八九華裏的長度。用石硪夯實的厚厚黃土寨牆,就像守衛村莊的勇士的盾牌、鎧甲,人們期望它能夠擋住和化解黃河浪濤對村莊的衝擊,擋住和抵抗匪幫對村莊的搶掠。
由於歲月的浸潤和大自然的恩賜,厚實的寨牆似乎變成了花草灌木生長繁衍的沃土。寨牆上生長著許多知名和不知名的野花灌木,野花灌木中間盤踞著爭相攀爬的荊棘藤蔓,荊棘藤蔓上被野性十足的薔薇強勢地纏繞覆蓋著,薔薇身上長滿了像蒺藜一樣的尖刺兒,使善於攀岩的貪嘴山羊望而卻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