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仵媚仵媚
綰卿小姐

第22章

屍山海

城南屋舍盡毀,空氣中彌漫著焦鼻的糊味。大風掃開了重重煙幕,露出被大火熏黑的拱門,野火仍在倒下的兵卒間零星舔舐著可以被焚毀的一切。

“我不要走,你放開……”

李誼翻身下馬,扯著武飲冰往城樓上,連清理屍骸者異樣的目光也不顧。

他將她推到城垛的縫隙間,“你自己看。”

夜幕掩蓋了戰事的慘烈,而眼前明耀的日光不帶一絲溫度,將城門外的情形無情暴露——

交戰之地騰著黑灰的餘煙,殘屍累摞,狼藉遍野,無數唐軍、叛軍和戰馬堆疊的屍山向遠處的密林深處綿延,黑紫的血池和地道溢水將人凍硬板結成一塊,場麵比之城北慘怖百倍。

她雖在市井茶閑和書中聞過兵禍之慘,仍不及親眼所見的震駭。

“如若當時不速作決斷,今日我唐軍麾下死傷者必逾之十倍不止,誰又來替他們討公道?”

武飲冰悚然一窒,竟給他說得啞口。

他從未有如今日這般渴望與人作口舌一爭,“兩軍交戰,勢必有人犧牲。以少數人的性命為代價,換取更多人存活下去,道理天經地義。”

“那殿下又如何決斷誰該活,誰該死呢?”

李誼如受無形一刺,話語冷硬而微啞,竟有些心虛地偏過頭去,“那便是他們命數使然。”

“命數?”

她啞然失笑,笑得兩頰發苦。

“是,舒王殿下貴為皇子,尋常人命渺如塵埃,您固然可定他們的命數。可殿下可曾想過,那些被您判死的兵卒,他們也是天朝子民,他們每個人都有父母妻兒,親族兄弟,殿下何其忍心!”

烈風卷過城牆的空隙,將二人額前蓬亂的碎發浮動。

“所以,你成為仵作,就是為了這些人的公道?”

“師父說人死之後,自有人替上位者說話,還能替他們說句公道話的隻有我們。”

她倔強地抹淚,拜道。

“您是天家貴子,在下不敢不從。在下與您,本就不是一路人,故而不敢苟同統禦者的道理。”

“天家貴子……”他自嘲地一哂,目中含蔑。

於她,她可以選擇是否遵從先師遺誌,可於他,是否成為皇子卻非他意誌可選。如果可以,他情願從未出身皇家,也從未來到過這世上。

武飲冰屈身一拜,“殿下身邊人才輩出,必不缺在下一役。此役之後,在下與殿下恩怨兩清,殿下一諾千金,望殿下信守諾言。”

李誼不答,垂目望著地上瘦削的一團。她額頭觸地,十分的謙卑恭順,卻連正眼也再不願給自己一個。

知她再無留意,李誼不甘地仰起頭,轉身沉道,“準。”

年關過後,李適下罪己詔,詔書言:“長於深宮之中,暗於經國之務。積習易溺,居安忘危,不知稼穡之艱難,不察征戍之勞苦,天譴於上而朕不悟,人怨於下而朕不知……罪實在予,永言愧悼。”

此後叛軍日漸勢微,正月晦,聖人李適改年號貞元,決意攜太子與毗伽可汗禦駕親征,巡幸漢中,以贖其罪罔。

此番唐軍勢如破竹,朱泚在太極宮如坐針氈,聽聞節度使李晟率大軍逼近,直接棄城而走,故而長安城並未遭受大規模破壞。

長安光複,李誼則奉命先行返回長安打點修繕,暫代國事。

武飲冰隨軍返回,再次踏入這個她生長十八年的京畿,望著四下掉落不少的屋瓦和旌幡,心中百感交集。

街邊巨槐枝杈光禿,行至朱雀大街與開化興道坊的街口,武飲冰下馬拜別。

“多謝殿下數月來收留照拂,不勝感激,就此別過。”

李誼勒住馬韁自馬上而視,試圖挽留,“你父親的死,你就不想查清真相了麼?”

“此事在下自會處置,不勞殿下費心。”

她將軍馬歸還,背著包袱,頭也不回地鑽入裏坊,身形漸漸消失在李誼視線之外。

李謙不忿,跟著煽風點火,“二哥,我就說她是頭養不熟的白眼狼吧,你對她這麼好,人家根本不領情。”

“閉嘴。”他本就隱著一縷煩躁,李謙這麼一捅更是窒悶,一夾馬腹,黑馬揚蹄嘶鳴,朝王府所在的方向揚塵而去。

一別數月,長安不似往昔的正月熱鬧非凡。此前燒毀的開化、新昌、興道幾坊已經重建出原有模樣,屋脊上積了薄雪,還能見到零星梓人錘錘打打。

她快步返回崇義坊,尋到自家鋪子在僻巷的後角門,往日她為了不給阿爹惹事,喬裝避人耳目出門後都是從此處回家。

角門落鎖數月無人問津,門頭上都生了蛛網,她翻上牆頭,鋪子內望去一片空靜,滿地白皚皚的積雪不見一枚足印,分明訴說這段時日內從未有人歸過。

落地,她失望地拖著步履,孤獨向後院閨房,落下包袱,透過軒窗望著滿院雪色,不知在想什麼。

堂前的月桂樹被雪洗過後綠得油亮,天氣漸有轉暖勢頭,舊枝綻出了翠嫩的新芽,宛如新生。

鵲鳥停落枝頭,衝著屋簷同伴切切喳喳,突然被嚇撲騰驚飛,倒把發呆的武飲冰驚了一激靈。

這幾月過得混亂不堪,先是倉促逃亡,再到遭遇追殺阿爹被害,隨後莫名其妙闖入舒王軍隊,卷入命案親曆戰場,還差點成為太子奪權的炮灰,一樁一件都是她前半生從不敢想,待在他身邊實在太危險。

而眼下除了鋪子,還有阿爹、薑竹的喪事要辦,她還得想想如何同兩位殞命仆役的親屬交代,一時間焦頭爛額。

她隻知挖坑填人是怎麼一回事,但阿爹死不見屍,隻能請人招魂請靈,她又不通裏頭的門道,愁眉莫展之際,她想起一人,她或許知曉請靈的事情,故而換了身久違的少女衣飾,簡單收拾形容,便動身從後門潛入鄰坊的南曲。

鳳樓裏,花魁娘子花楹適才梳洗完畢。時辰正是正午,她揮人上了幾樣小菜,和武飲冰在閣樓裏一道用飯。

聽完武飲冰的遭遇,花楹心疼不已,看不得她這樣難過,忍不住摸了摸這位妹妹的頭。

她攪著茶粥,思索一番道,“你阿爹可曾與他人結仇?”

“我阿爹性情最是寬厚,我不信他會與人結仇。”

“那鋪子裏的夥計呢?”

“我跟阿爹逃亡那日,阿爹就已將他們遣散了,他們的底細我也不甚清楚。”

“這就怪了。”她低聲喃喃,轉而述說道,“你不在長安的時日奴家也去鋪子看過,並不像有人回來的樣子,所以你阿爹可能……”

武飲冰垂頭不辯,已然接受了這個事實,“阿爹臨走前將此物交與我,說是我生父留下的,你見多識廣,可曾識得?”

花楹仔細檢看了一番,搖頭交還。

“舊是舊了些,但看得出是支精雕細琢的好簪。上頭的紋樣不似關中所用,你生父許是個外邦人,所以你長得像他些。”

她將簪子收好揣回懷中,隻得另尋他途了,“長安淪陷的這些日子你過得好麼?”

頭頂碧玉攢珠的步搖輕晃,花楹檀口輕啟,謔然道,“不過是換了一撥人伺候,又多了些姐妹,左右都是一樣的,與從前無甚區別。”

每次政權更迭,便是因家族獲罪的教坊新人大批湧入南曲的時節。

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南曲也是如此,不知她這個頭牌的位置還能坐到幾時。

花楹飲了一勺茶粥,似閑談道,“那你日後如何打算的?是重振冰鋪,還是繼續賭大理寺?”

她咬了一口鯿魚丸子,邊嚼邊搖頭,“我不知道。”

“冰鋪有冰鋪的好處,至少能讓你遠離是非,吃喝不愁。上次你執意要投名狀,大理寺作何反應?依奴家看,便是裴爹和武伯父將你寵得太過,寵到你不食人間煙火。如今的長安你也看到,所謂盛世浮華隻是表麵,其實內裏早已膿毒深種,腹心內爛,你該長長心性。”

經曆過這一劫,武飲冰也漸漸明白。

她一度疑惑為何世道不古,其實根本不是道理變了,而是這世道的底色本就如此,無論在奉天還是長安。

食畢,花楹命翠兒收拾了,斂袖伸臂取水。

“反觀大理寺,那裏則是一個適合搜集線索、厘清真相的地方,如果你還是有意喬裝前往一試,奴家可以幫你。”

手頭還有很多事情需要處理,她現下腦子亂,伏在案上做駝鳥企圖逃避片刻,“我還沒想好……”

花楹容顏瑰豔,輕笑著斟了半盞清水置案,推到她麵前,露出半截皓腕。

“不急,慢慢來。總是需要一些時間,想想奴家父親的案子,不也這麼長時間沒有進展麼。”

花楹挑起話頭,武飲冰倏然抬眸,拉著她的手關切道,“林伯父的案子還未有眉目麼?”

花楹苦笑了笑,“這南曲雖是奴家這等人最能接近朝堂的地方,可要翻一樁陳年舊案,談何容易。”

武飲冰亦搖頭,“我也不信林伯父會貪墨揚州采礦的銀款。林伯父賢名遠揚,素來剛直不阿,不可能行此事。”

“父親在大理寺供職,對唐律熟稔於心。此事罪不至死,奴家也不信他會做出畏罪自盡之事,最終禍及妻子。”

花楹隱隱加重手心的力度。

“其中必有隱情。”

武飲冰忽而憶起一事。

“那個找到睿真皇後的小內侍尋見了麼?聽聞他入京後曾與林伯父見過一麵,他或許知道什麼。”

花楹搖頭,“其實父親與他見麵時,我曾遠遠遇見,可後來他便人間蒸發,再無蹤跡。”

事情越來越奇怪了。

阿爹沒有如數收到趕製冰棺的耗材,且到手的皆為次品,是因林少卿貪墨。

不久後林少卿東窗事發自盡,小太監也不見蹤影,朝中議論不休。

最後便是她與阿爹被不明人士追殺,阿爹遇難,好像一切與睿真皇後有關的人都莫名消失,冥冥中似有一隻無形的手,操縱著一切。

花楹悄然起身,向梳妝台走去,一雙玉肩在鵝黃羅紗寬袖衫下若隱若現,精巧美豔,瓦鬆綠的曳地軟裙由一根荔色的絛帶鬆鬆係在胸上,躬身打開妝奩時曼妙的曲線隱約可見。

武飲冰望著她稍顯憔悴的模樣,不禁替她淒楚,誰想從前大理寺少卿家的閨閣千金,竟有一日淪落南曲,成為在此賣笑為生的花娘。

“一會魏媽媽要催我接客了,請靈的事我稍後寫張所需物品的單子,讓翠兒與你送去。”

花楹拿出一包碎銀遞到她手裏,順手摘下腕間的玉鐲。

“操持你阿爹的後事定然需要銀錢,你方回長安,必然一時周轉困難,這些你且拿著。”

沉甸甸的一袋捧在手裏,武飲冰連忙推辭道,“可這也太多了。都是你賺的血汗,你在鳳樓過得也不易……”

“這點薄銀哪還得起你和裴爹對奴家的救命之恩。”

花楹一定要她拿著。

“若非昔日你們及時將我救下,我便是那飄在白鹿原的孤魂野鬼,何來今日的花楹。”

推脫不得,武飲冰隻好拿著銀子離去,回頭遠眺這間重簷展翅的鳳樓,心中滋味複雜。

行至崇義坊,已是午後時分,武飲冰有些失魂落魄地在坊街內逛。

城內的秩序在逐步恢複,身旁茶肆酒坊如期開張,無數來往的人群自她身邊錯過,一切照常,可她卻無形生出一絲不安,感到背後好像有雙眼睛,一直暗暗佇視著她。

她四下一顧,本能地加快腳步往回冰坊的方向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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