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破
是戰車動了!但李誼的聲音當然來不及知會她。
車輪即將錯過坑口的前一刻,她抬手將匕首卡入輪輻,而軍馬還未覺察異樣,仍勤懇按照主人的意誌拖車前進,頃刻間,車輪被絞得粉碎,車身傾斜,戰馬受驚嘶鳴,拖著殘車揚蹄往前。而她的腦袋也因此暴露在過於皎潔的月色之下。
“是敵軍哨探,有地道!”
橫刀貼地掠過,差點將她頭皮削下來一塊,幸好反應快。
敵軍發現了地道,繼而留意腳下陸續發現其他洞口,踢開表麵的草席浮土,便接二連三往裏跳。
王昶領射生軍從後方放箭,李誼在城頭觀察到叛後部軍的注意力驟然被吸引,而另一些則轉向不同方向,然後迅速向數個中心收攏,心道不好。
韓旻從車上重重跌下,托著脫臼的肩膊氣急敗壞,高喊道,“放箭,快給我放箭!”
沾滿鬆油箭支流星般向城門撲去,門前堆疊的柴禾迅速引燃,幾個彈指之內火勢便猛烈起來。
武飲冰顧不得滿頭虛汗,迅速撤回城內,請求留守城內的城守營將領允許她領人掘土回填,封堵坑口,將領未及向上彙報,坑口便有叛軍冒頭,他們還是找來了!
守軍迅速圍攏坑口圍堵,但幾個凶悍的還是衝破刀陣爬出來,與城守營交上手。
兵器鏗鏘迸出火星四濺,血水入渠,被熱氣一迫散發出濃烈的腥氣。
武飲冰見狀,撿起屍身邊落下的橫刀自保,叛軍士兵大刀揮來,她仿佛看見白鹿原時黑衣人染血的刀鋒當頭劈下,心中前所未有的恐懼,背靠牆邊勉力架住一擊,震得虎口開裂。
她蠻力格開,反手將人砍倒,屍體跌入水中。
火把映出每個人臉上的殺意,她喘勻氣息,環視周圍。門前四個坑口每次隻能通過一人,眼下唐軍以多敵寡,形勢尚可控。
她逼迫自己冷靜,招呼嚇傻在一旁的征役百姓,準備自行組織他們將其餘坑口填埋,好讓敵兵主動放棄從地道潛入。
突然幾路傳令兵飛奔下城樓,分馬往不同方向,心中升起不祥預感。
“開閘!”
隨著不遠處李謙高聲下令,役人們合力轉動絞盤,渠內的鐵閘抬起,水流集彙迅猛如猛獸激撞,向地道口方向奔湧而來。城內守軍聞訊迅速後撤躲開,而叛軍則搞不清狀況怔愣當場。
她亦後退數步,琥珀色的眼瞳睜睜目睹這一切——
水勢滔天,洶猛地倒灌入地道,來不及爬出的人渾身濕透無處抓索,腳底打滑最後被無情衝走,坑口的敵兵大驚失色跪下去撈同伴,而守城營的士兵趁機將其斬首,最後連腦袋也不知被衝哪去。
城內頓時刀劍息聲,天地渾然安靜,惟餘水聲隆隆。
溝通的地道很快滿溢,她看著從中飄出的屍體,張著口,雙目鼓突,一句也說不出。她一直想方設法挽回後果,可她一人之力太微薄。
不知坑道內還有多少敵兵,他們或是聽命,或是不明所以地盲從進入坑道,下井前一刻傾然不知即將被洪流無情奪取性命。
轟——
經過一夜的猛烈灼燒,城門終於大限將至,猝然崩塌。
黃衣叛軍在殺聲中衝破煙幕,與城門四坊中埋伏的禁軍在南北大街上遭遇,激烈廝殺,刀槍碰撞,血肉橫飛,殘肢和斷刀飛濺撲落入街邊溝渠,血腥的熱氣迅速浸透了整個城南。
戰事漸入白熱,武飲冰在城守營的保護下同城南百姓一起向城北撤離,遇上了入侵的敵軍。
人群一片紛亂,哭喊的婦孺,羸弱的老人,還有行動不便的病殘,無數人跌倒又掙紮著爬起,最後踩著死屍逃奔出去。
武飲冰趕緊扶起跌倒的婦人和她懷中的孩子,孩子嚇得哇哇大哭。兵士將幾個敵兵架住砍倒於身前,發覺她不怎麼會武,朝她喊道:“武兄弟,快去養濟院,那裏暫時還安全。”
“那你們……”
敵軍越來越近,“別管這麼多了,這裏有我們頂著。”
眼前一幕亦如往昔,她哽咽拜道,“多謝兄弟。”隨後護著婦人孩子往北邊逃。
到了城北,養濟院裏幾乎聚集了全城的百姓,更加擠得幾乎無處下腳。好不容易尋到一個稍微寬敞些的牆角,扶女人坐下。
嬰兒哭鬧異常,婦人顧不得許多,竟當著她的麵給嬰兒哺乳,絲毫不在乎她是個年輕男子打扮。
好在天還未亮,武飲冰稍微背過身去便能替她遮掩。院內嘈雜不堪,嬰兒在母親的安撫下漸漸平靜。
婦人淒惶無助地問,“聖人是不是又要逃了?”
她搖搖頭,“不知道。”
婦人似篤定聖人已經遁走,見她一身褐衣不似城中百姓,“那小兄弟你也會跟著走嗎?”
她還是搖頭,現下也沒了主意,“不過如果有機會出城,姊姊還是逃出去吧。”
“我不走。”她摟著嬰兒,目光倔強。
“為何不走?”
“我的夫婿還在敵營……”
她麵露驚訝,“你的夫婿,是敵兵?”
婦人淚水潸然,無奈點頭,“朱泚於長安周縣募兵,我的夫婿也曾是唐軍,奈何軍餉久發不下,家裏快要揭不開鍋,才被征入朱泚麾下。”
武飲冰震驚非常。
怪不得婦人適才撤離時東張西望,原是希望尋見夫君的身影。她聽著不遠處街巷裏傳來刀兵碰撞的金石之聲,心中又淒又涼。
“打仗苦的都是百姓,我隻盼望他平安。孩子還這麼小,他不能沒有爹啊。”
她緊緊攥住拳頭,輕聲安撫道,“姊姊且安生一等,他會沒事的。”
婦人放不下心,拉住她手腕,一雙淚眼巴望著她,武飲冰輕歎口氣,隻好道,“好吧,一會外頭消停些我替你出去打探打探。”
婦人見她允肯,千恩萬謝。
天光將曉,紅烈的晨光自東邊擦亮,南邊的似乎傳來更加激烈的打鬥和殺喊聲,人數愈來愈多,並且離城北越來越近,幾乎就要殺到跟前。
養濟院裏的百姓已無路可退,有的抱頭哭嚎,有的跪地祈禱,有的識些筆墨提筆在院牆上疾書,希望身在敵營中的親眷知曉自己來過。
院外傳來馬蹄急響,倏地在院門前勒住,院門的栓木“謔”的一聲被劈成兩邊,映入眼簾的是一名唐軍兵士。
“我軍,勝了!”
此刻城中戰聲止息,齊整的步聲昭示著援軍已至,而人群之中竟然無一人激悅慶賀。
武飲冰跟隨人流走出院落,來到養濟院門前貫通南北的大街上,黑褐和灰黃混著幹涸的血跡間或倒在地上,溝渠裏的水已被鮮血染得透紅。
百姓和城中流民四散入其中,間或聞及發自肺腑的哭聲,許是找到了陣亡的親眷,更多的人既企盼又忐忑,懷著僥幸繼續在血海中搜尋。
婦人百尋不得,聽聞還有敵兵被俘虜,抱著孩子便跑,她也跟著往北校場去,在那裏她遇見了李誼。
聽完下屬的彙報,李誼也注意到校場門前的她,將手中的陌刀遞給段亦,朝她行過來。
一夜無眠,他眼圈有些發青,身上的狐裘已被血凝成一塊一塊,麵發抹額也沾著血。
正欲開口,不遠處的婦人撲通一聲癱軟在地上,武飲冰見狀立即上前攙扶。婦人一見到她,便嘴唇發顫,掩麵痛哭起來。
“姊姊……”
婦人眼淚連淌,泣不成聲,“我的夫婿,我的夫婿……”
想來人已經沒了。
武飲冰哄她節哀,“屍身找到了嗎?”
“沒有……同鄉說,他親眼看著我夫婿跳進地坑裏,然後……”她伏地掩麵,抑製不住地哭。
武飲冰側頭望著李誼,不必言說,原因了然。然幾個時辰過去,地道裏的水已凍成堅冰,恐怕隻能開春解凍後才能再來挖尋。
李誼神色平靜,沒有多言半句,隻將倉曹參軍事叫來。
“按陣亡兵卒的撫恤與她。”
倉曹參軍事一愣,“殿下,可她夫婿是敵營的人……”
他話沒說完便被李誼眼神一警,喏喏聽命退下了。
北校場不起眼的角落裏,婦人顫顫巍巍被同鄉攙走,武飲冰怔望著她踽踽離開的背影,驀然道,“殿下這是在贖罪麼?”
李誼盯著她不語。
她指著城門的方向,眼中盈著淚,“今日兵戈相向之人,他們可能是鄰居、同窗、發小、甚至手足兄弟。師父常說,我大唐設三法司的目的正是容正義,講法度,以證公道。涇原兵反,是因朝中重臣貪墨,那坑道裏的人,如若有罪,大可盡交與三司審判,他們不過是反抗朝廷不公,何至於如此肆意虐殺!”
“爾等慎言!”身後的段亦聽完便要發作,讓李誼揮退。他隻得拿著陌刀躬身遠離。
“不止他們,還有陸九……”她不肯退讓,眼淚一滴接一滴落下,“於你,於聖人,他們命如草芥,試問泱泱大唐,難道連一介草民的公道都容不下麼?”
校場邊隻剩他兩人。她眼皮泛紅,淚水將她倔強的雙目濯洗得分外澈淨,若擱平日李誼早將此大逆不道之徒拖下去處斬,此刻他竟狠不下心。
他猛地拽住她手腕,“跟我走。”
“放開我,我不走……”
李誼將手湊到唇邊打了個呼哨,校場上一匹高頭黑馬應聲跑到跟前。他不顧她踢打反抗強行將人按上馬,隨後兩人共乘一騎,往城南揚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