敵軍至
“慢!”
“想清楚了?”
李適以為他服軟,可李誼壓根不吃硬。
他冷道,“父皇可知如今奉天何以如此堅不可摧?”
“為何啊?”
“因為是她及時查清軍中詭死者的死因,阻止謠言動搖軍心,也是她挖通城中通向城外的地道,我軍才能出其不意迫其退敵。”
“是他?”李適這才憶起那日他與太子於府署正堂對質時,那個撲在他身邊的小仵作,那日那個小仵作始終匍匐未曾起身,不想竟是個胡人。
“是。”李誼目不斜視道,“此人兒臣尚有大用,不能殺。”
李適猶豫再三,憤然撣袖,“隨你罷。”片刻後眉峰又一次擰緊。
“毗伽可汗距奉天亦僅剩兩日路程,待與二李會合,大舉收複長安,指日可待。待回到長安,你必須聽從朕的安排,不然朕不敢保那個小仵作性命。”
“父皇隨意。”李誼儼然並無在意,“若無旁的旨意,兒臣告退。”
李誼躬身後退兩步,轉身便走。身後傳來李適悶鐘似的聲音,“把刀攜上。”而李誼聞言僅略頓一步,隨後頭也不回,大步離開濯清園。
那柄彎刀最終還是出現在李誼案上。
李謙忙裏偷閑,跑來李誼帳內耍懶閑坐,拾起案上的刀,拔出來裏裏外外瞧,“咦?父皇賞你的?”
李誼沒打算道清緣由,隻道,“竇監送來的。”
他見李謙抽刀假想比劃,把玩得愛不釋手,“你既喜歡,那便送你。”
“真的?”李謙狂喜,“這麼好的刀,你就舍得白送我?”
他專注研究呈報,沒有抬頭,“我的東西你拿去的還少麼。”
李謙想了一想,“也對。”
“城門情況如何?”
“一切如常。對了,西北門處的危牆我已讓他們拆了重修,馬上就能完工。”
李誼摩挲了一下紙頁。燭台上油燈即將燃盡,渙散的光暈像極了那雙琥珀色的眼睛,方才想起好幾日沒見到她了,不覺喃喃出聲,“武飲冰現下在做什麼?”
“在南門趕工呢,”李謙憨然眨了眨眼,穎悟道,“要我找來?”
“不必。”李誼製止了他,收斂心神,不耐煩道,“去忙你的,莫要在我這磨洋工。”
屁股還沒坐熱又被人攆走,李謙掀門,不滿地朝帳內叱了一聲。
李誼給他派的是督進城防工事的活。役人們沒日沒夜幹了好幾日,總算看到完工的曙光,已回去歇息,隻有少數人留下收尾。而守城的士兵則一刻不敢放鬆,個個眼神炯亮。
收尾的人裏,他眼尖發現了武飲冰。
“忙了好些天,不回去休息?”
武飲冰見李謙行來,忙撂下鋤頭,抱手一恭,“參見七殿下。”
“免禮免禮。”李謙性格直爽,不似李誼那般拘肅,“武仵作這般鞠躬盡瘁,我二哥知道了肯定高興,他方才還跟我提起你。”
“哪裏,七殿下不也沒歇息麼,我怎好意思偷懶。”她反應一遭,“提我什麼?”
他笑道,“問你在做什麼。”
“我?”她盯著麵前的水渠,渾然不覺李謙打趣的意味,“按照殿下的吩咐,這水渠馬上就要修好了。”
官府征用了城中所有的窯口,用地道掘出來的土燒製磚石,將引泉的溝渠加固,以免衝毀城中道路,而南城一段僅剩最後幾步便能交工。
“甚好甚好。”李謙頻頻點頭,“那前些日被捉回來的那幾個鼓手和叫陣之人呢?”
“一個沒殺,都奉命捆起來丟進縣獄了,讓他們先在裏頭待幾日。”
這些俘虜都是被地道內伏兵偷襲才被捉住,李謙忽然沒由來地好奇,“在這地道中穿行是個什麼感覺?”
武飲冰好笑,他們人上人居然會對這感興趣,“殿下想試試?”
李謙大為搖頭,“這挖得跟耗子洞似的,也就你這女……胡郎身子軟,在裏頭像條滑鱔。”差點說漏,好在周圍人不多。
武飲冰撓頭一笑。
李謙望那黑洞洞的坑口,奇道,“你是怎麼想到用澆水凝冰加固地道的法子的?”
李謙本就知曉她的底細,她也不避諱,“小的家裏原本就是做這個的,澆水製冰那都是小意思。”
他恍悟,指點道,“你還挺機靈,怪不得讓二哥看上。”
她順杆爬,“都是二位殿下抬舉。”
此時月上中天,一輪勾月狀如滿弓倒映在水渠中,武飲冰望著月光下粼粼的水麵,心情莫名有些複雜。
“這條渠,不知會要多少人的命。”她訥道。
李謙卻輕描淡寫,仿佛理應如此,“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他們的命就不是命了麼?他們也曾是唐軍,也為國流過血。”
“可他們現在不是了。再說以小博大,以小代價換取大回報,這不是你們生意人的邏輯麼。”
以他們的犧牲換取皇室存續麼……
她隻是覺得,上位者極盡享受的溫泉,卻是底層兵士的墳墓,可長安城裏的那些紙醉金迷夜夜笙歌,哪一個不是這群下等人在戰場上拿命換的?
他們同她一樣,也是成長於尋常百姓中的一人,同胞相殘,怎麼忍心。
李謙見她發呆,“一看你就沒打過仗,剛說你聰明,這會想不明白了?”
她搖頭,沒再回應。
她暗下了決心,無論如何也要死守這裏,絕不讓李誼有機會泄閘。
城外響起窸窣的腳步,遙遠微弱的聲響被地道空腔共鳴,放大到清晰可聞。
不好,是叛軍,他們又要攻城!
李謙顏色一凝,轉頭就往城守營大帳奔去通知李誼,武飲冰著人看守坑口,獨自爬上城牆。
這幾日,城牆守軍也見識到地道的威力,無不佩服,加之她與舒王關係緊密,無人阻攔。
城頭上射生將軍王昶正在監視敵軍一舉一動。
“王將軍,情況如何?”
“武兄弟。”
城垛間露出一個腦袋,王昶速掃一眼,視線重新回到城前百步開外的那片樹林,凝神諦聽。
“恐怕這次是韓旻的主力。也許朱泚給他下了死命令,援軍據此已不足百裏,他著急拿下奉天。這是他們最後一次機會了。”
“可他們必定會派兵沿途阻撓援軍,萬一……”
王昶檢閱了城牆上的投石機和箭矢儲備,道,“隻能是死守到底,與奉天共存亡。”
他頭戴著武人常配的紅抹額,發髻隱在頭盔內,將儒雅的書生氣一並收斂。
“舒王殿下。”
隨著守軍見禮,李誼出現在城樓。武飲冰本不該出現在這裏,因而悄然後縮。
李誼的想法同王昶一樣。
月光清冷明亮,映出樹林裏密密麻麻綿延向遠方,好似看不到盡頭。
韓旻再次派人上前叫陣,這次已不再是那番請聖駕回鑾的客套說辭,而是直接針對李唐皇室破口大罵,言語粗鄙,難聽至極。
王昶單足踏上垛牆,二話不說,直接張弓搭箭,箭羽破空嗖的一聲,將聒噪者一箭斃命。
餘下人攢動起來,這堵補丁遍布的城牆即將麵對敵軍第三次大規模衝擊。
一輛二層樓高的戰車被兩匹馬從樹林中拖入戰場,上麵赫然坐著韓旻。黯夜視線不佳,車蓋寬大,僅能隱約看到他的臉。
奉天依山而建,除了南城連接官道路途平緩,其餘幾門皆是山路,不便大軍行進。故而此次韓旻選擇將所有兵力投入南門。攻城聲勢浩大,這次叛軍換了招式,命兵卒在弓箭手掩護下背負著一筐一筐黃土,直接傾倒在城牆下。
“他們這是預備用土堆高往城牆上爬。”一個守軍將領道。這招委實比雲梯好使,雲梯怕火易折,而土完全無此顧慮。
戰車上韓旻胸有成竹,隻待大破唐軍,回去便可加官進爵,故而鬥誌昂揚,用兵激進。
擒賊先擒王,李誼磨了磨腰間的刀柄,朝周圍幾個地道兵問道,“你們誰能從地道接近他?”
武飲冰自告奮勇,“我去!”
她因挖地道弄得滿臉臟汙,他一時未察她也在城樓上,李誼怒斥道,“回去!這不是你應該摻和的!”
雖然她僅負責掘進,但為了不讓李誼動水淹地道的念頭,哪怕冒一點風險,她也甘願。
“殿下放心,我仔細觀察過。韓旻的戰車車蓋過於蔭蔽,射手不便瞄準,可他正好停在戰陣後方,也在地道最遠處出口的正上方,那條地道我曾試探著往前掘進,最後因碎石太多放棄了,其坑洞窄小難以通行,但我瘦,我能通過。”
他警告她,“此戰法不止你我二人知曉,地道已經使用多次,說不定下一次他們便會發現。”
“殿下,他們想放火燒城門!”
火光下,王昶警惕地發現,兵卒運土的籮筐裏已換成浸了油的鬆木,刺鼻氣味熏得城牆上麵的人都皺眉頭。
幸好他們提前在城門引了溝渠。武飲冰眼巴巴地望著他,似催促他早做決斷,“殿下!”
李誼越聽越是凝肅,“段亦,領典衛營取水將城門潑濕,城門起火後更須一刻不停。”
城內各坊已安排各禁軍埋伏,必要時將隨城守營一同殺出,或若城守營不敵,他們將在街坊內與叛軍繼續鏖戰,拖至援軍到來。
“殿下,讓我去吧!”武飲冰再次催促,“不知援軍在路途是否遭遇埋伏,我軍能多拖一時算一時。”
王昶也從旁建議,“不如殿下允我抽走三百射生兵,從西山山道繞行至敵營後方,與武兄弟配合。”
他知道李誼在擔心什麼。
“殿下放心,射生軍練的便是騎與射,若不成,區區百人分散逃入樹林,諒他們無跡可尋。”
李誼踟躕再三,終於下定決心,朝她道,“你僅需從車底探出將車輪破壞,叛軍疑腹背受敵,必然回護,城門的攻勢勢必放緩。但記住絕不可戀戰,如果對方發覺異常,隨時後撤。”
“好,”她揖道,“如果事成,小的可否求殿下一事?”
李誼瞪她一眼,“說。”
“殿下可否不要開閘?”
李誼雙眼怒睜了睜,瞪了她好半晌,最後蠻力捏住她後頸拽近,拉得她腳下一蹌。
他側臉貼近她耳邊,咬出一句隻有他二人才能聽見的話:“婦人之仁。”隨後撒開她。
他轉身冷哼道,“他們都是叛軍,要去便去,休要與本王討價還價。”
武飲冰紮手立在原地,望了望身後的地道兵。若她不去,李誼肯定還有別的人選,沒有她商討的餘地。
為避免最壞的情況,她別無選擇,迅速下樓準備。王昶點兵三百領走,李誼則獨自在城樓上緊緊注視著韓旻的一舉一動。
夜已至四更,城外刮起了大風,風聲自城樓穿堂而過,在街巷內嗚嗚宛如泣號。
牆外的土堆已壘近半,李誼已派人將土堆下方的地基掏空,但仍不及對方覆土的速度。數輪放箭的功夫過去,李誼叫來一名矮個的地道兵,“她進去多久了?”
“一刻鐘應當有了。”
一刻鐘,那應快到了。
李誼緊盯韓旻的動向,約莫王昶的三百騎也就位,動手的信號便是那韓旻的戰車崩裂。
突然,不知傳令兵韓旻在耳邊嘀咕什麼,韓旻抽了馬臀一鞭,軍馬拖著戰車噠噠往前走。
李誼大驚,激喊,“武飲冰!”
頭頂的震動被紛亂的腳步掩蓋,正當此時,武飲冰捅開頂上的浮土,露出一個腦袋,忽感頭頂月光澄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