忤聖意
她想起公主入城那日,下意識揪住胸前衣襟,後撤一步,“殿下,這……這不好吧。”
“不好麼?本王覺得合適得很。”
她駭得身子發軟,扶住胡榻,“能不能,想個別的法子還?”
李誼作思考狀,片刻道,“眼下還真想不出,還有何人較你更合適。”
她萬念俱灰。
李誼從旁忍笑,任她顧自神遊天外,半晌才道,“你腦子裏成天都裝什麼?本王又不吃你。”
她陡然一醒過來被耍,大為光火。
“本王一言未盡,你急著胡思亂想什麼。”他回到桌旁坐下,端起杯盞,怡然自得道,“本王是說,這營內恐怕沒有比你更適合掘坑之人。”
她清清嗓子收拾起尷尬,冷靜想,自己確是熟練,“隻是不知殿下挖這地道何用?”
“你可知安史之亂時,我太原城是如何守住的?”
武飲冰曾聽說書人講過,那是名將李光弼對付史思明用的法子,直接挖地道至對方大營下方,致使地基鬆動。隻要史軍一有動作,營地便霍然崩塌,將所有人埋在裏頭,從而堅守太原月餘。
而眼下奉天城也是這般境遇。
“五萬禁軍被圍長安未能撤出,再加上路上的折損,目前我軍在籍的禁軍僅六萬。朱泚十二萬大軍不日便要兵臨城下,而城內是我大唐根基,此城必須要守。”
李誼眉宇間透露出極致的冷靜。
“禁軍常年怠懶輕敵,如今早如一盤散沙,戰力甚微。目前能做的便是拖。”
拖到朔方節度使李懷光和行營節度使李晟援軍到來,皇室便有救,若拖不到……
“殿下的意思是,我們要奇襲敵後?”
“是,也不全是。”李誼轉盞,道,“陸九雖死,但詭殺一案倒給本王些許靈感。其一,利用地道出城,派人潛入敵軍製造恐慌,值得一試。死人不在多,令他們找不到原因即可。”
夜潛隱襲,此為疑兵之計。
“那殿下預備如何做?”
“牢裏不就有現成的?”
李誼從容道。
“我已命王昶去詢懷民,若在針頭塗上秋水仙汁,於敵軍沉眠時分刺入,次日便可發作。其餘算好用量和時間,緩慢發作即可,越是頻繁零散,無規律可循,越能引起軍中異變。”
李誼之狡猾,武飲冰見識過。如此不擇手段要是在正麵戰場上相逢,還不知怎生屍山血海。
她頸後生涼,輕悄地問,“那小的能做什麼?”
“其二,如果你來幹,地道掘進一丈大約需要多久?”
“看土質。奉天城門內外的話,一日,但遇上頑石十天半月也說不準。”
李誼手指輕扣桌麵,“本王需要你按需求,隨時調整地道出口的位置,助我軍逢兵便擒,逢馬便斬,若敵軍就地修築攻勢,你務必使其坑陷,做得到麼?”
原來他動著這個腦筋。敵人找不到兵卒突然失蹤的緣故,軍心浮動,哪有心思苦戰。
“然此計李光弼將軍已然用過,會不會……”
“說的不錯,此計的確堅持不了太久便會被識破,到時地道便成了他們潛入內城的絕佳通道。”
她也如此想。但他接下來的話打消了她的顧慮。
“一來地道走勢曲折勾通,他們並不一定能迅速尋見正確的出路,二來地道雖寬但內城坑口僅容一人通過,在坑口周圍提前設下埋伏,則不會生亂。”
她上工幾日還見到有人挖渠將城內幾眼未凍的溫泉引至城門,在通渠處放下水閥。這是打算在局麵失控後直接放水將敵軍坑殺其中。
此人之狠辣,亦絕非常人能及。
沒想到自己挖墳練就的手藝還能於戰時派上用場。
按李誼的要求,武飲冰在征役和兵卒中挑了幾十個矮壯精幹的勞力,構築地下密網。不出李誼所料,地道即將完工之際,朱泚手下將領韓旻率精兵開赴奉天,謊稱恭迎聖駕回鑾,被守城軍識破。
騎兵列陣,韓旻派人在城下喊話,城守一概不理。
韓旻氣極,直接下令攻城,鼓聲鏘鏘擊響,敵軍攜帶雲梯攻城錘對奉天城展開一輪攻襲。
垛牆上,射生軍拉開架勢,一陣急勁箭雨鋪天蓋地,呼嘯著撲入敵軍陣地,霎那間人仰馬翻,但依然有不少人在軍鼓的激勵下爬上雲梯,攻城錘咣咣砸得震天響。
張弓放矢正是射生軍的看家本事,又一輪箭支攢射,陣前雙方角力焦灼,一時勝負難分。
城樓上李誼正在觀陣。
敵軍數量未如軍報所述那般多,疑韓旻另有所圖。果不其然,北門方向傳來消息,韓旻副將程秀業率小股部隊發動偷襲。
“雙方配合默契,想必聽從了鼓令調遣。”身後的資王李謙也看出來。
必須挫一挫他們的銳氣。
李誼目力上佳,一眼盯住敵軍中間那名擊鼓之人。這節奏絲毫不亂卻分外刺耳,每一下都擊在城頭將領脆弱的神經上。
“能把他擒來嗎?”
他對她指道。鼓手所在的位置恰巧在他們前幾日新墾的出口附近,地道兵踮足觀望一陣,丟下一個“能”便小跑著下樓。
“你的事辦妥了麼?”李誼轉向另一側。
王昶躬身揖拜,“已妥,明日敵軍大營便會有消息傳出。”
“甚好。”
不多時,敵軍鼓點驟然停止,北門叛將程秀業也有些摸不著頭腦,戰陣內士兵無頭亂闖亂了陣腳。
“不可妄動!”程秀業大聲喝止士兵,驀然鼓聲複現,然鼓點並非軍中擊鼓進軍的節奏,反而如上元節街頭百戲那般詼諧討喜,令人尷尬不已。
“怎麼回事!”程秀業命傳令兵速去偵查,傳回的消息卻是,南城鼓手已被唐軍擄至城樓之上。
“他在城牆上擂鼓?”程秀業驚煞,“他們如何做到的?”
傳令兵支吾難掩,亦是萬分想不通,“城南回報,沒人看清發生何事,人嗖的一下不見,轉眼便出現在城頭上,如變戲法……”
“難道奉天城底下那塊地,會吃人?真是見了鬼了……”
新的鼓手就位,不是被射殺,就是在掩體中莫名消失。兩路軍本就倚靠鼓手傳遞號令,眼下耳塞目盲,各自為戰,進展艱難。
見勢不妙,韓旻鳴金收兵,兩門將領率兵回撤,奉天暫時解圍。
一日後,傳言叛軍營中乍現瘋魔者,李誼散出風去,城中回紇巫人於社稷壇內作法,若他們再行背天逆時,必遭天譴。
韓旻聞風而動,率軍再次後撤三十裏,嚴密監視城中一舉一動。
趁此空檔,城門內征役繼續加固圍牆,修繕隧道,防備敵軍二次偷襲。期間多有小股部隊騷擾,在射手與地道的配合下,未能得逞。
十日後,聖人有詔,宣舒王入濯清園議事。
李誼重新換上鎧甲,入濯清園正殿,再次麵見聖人李適。
李適上下審視一番,“誼兒還是換上這身明光鎧英雋。這陣子做的不錯,不愧是朕的皇兒,城門六衛合該交與你。”
李誼謙道,“父皇過譽。”
“李晟和李懷光現在何處?”
“距奉天已不足二百裏。”
“若無堵截,急行一日便該到了。”李適捋須,自階上徐徐踱步,“眼下奉天城防準備如何?”
“兒臣已派人修繕城牆破損五百一十二處,添置投石機五十座,醫治傷兵一百一十人,另備硝石火藥各二十五石,足以再堅持三日。”
“善,吾兒辛苦。”
李適眼神一瞥,竇文場會意,從後殿呈上一隻精美的玉盒。
竇文場捧著玉盒,朝他緩緩抽開盒蓋,李誼垂目,映入眼簾的是一把七寶彎刀,刀身上綴著瑟瑟、金精、火珠、琉璃等七種寶珠,讓人眼花繚亂。
他眉峰一凜,這刀不是中土風格,不免讓人懷疑來處。
李適閑道,“這是月鹿送你的寶刀,想你自幼戎馬,在軍中曆練已久,定然喜歡。刀上均是她親手鑲嵌的西域寶石,都是月鹿一片心意,與你的身份也甚是相配。”
“恐怕公主誤會了,兒臣並不喜歡刀劍這類不詳之物。”
李適怫然,“你這逆子怎如此倔!”
李誼字字鏗鏘,“兒臣不願娶親。”
“婚姻大事向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何況你是我大唐皇子。我與你母妃已將婚事定下,此事再無商量餘地。”
李誼仗著眼下用人之際,口舌毫不留情麵,“那父皇不如直接將兒臣綁了,否則兒臣定不會從。”
“混賬東西……”李適被氣得發抖,“公主生性溫良,你究竟為何如此抵觸她?”
李誼反口便駁,“兒臣抵觸的是公主嗎?回紇和吐蕃皆是西域異族,王權不穩,親族相弑王位更迭頻繁,換一個首領對我大唐便換一副麵孔。在他們眼裏一個公主算什麼?兒臣厭惡的不是女人,是異族本身。”
李適震怒,喝斥得胸腔都在震動,“那你為成日與一胡兒廝混?”
竇文場見勢不好,領一眾內侍宮人當階跪下,“陛下息怒,大怒於龍體有損啊。”
李誼眼眸倏抬。
“外頭的閑話都傳成什麼樣了?你就一點反應都沒有?”
李適怒喘得不接下氣。
“我大唐皇子竟染南風,傳出去教世人笑話!你若不與回紇公主完婚,朕便賜死那胡兒,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