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恩
武飲冰被這眼神弄得生怪,往臉上一抹,什麼也沒有。
沒想三人冷口冷麵,繼續揮鍬,“不必,我們夥不需要幫忙,你上別處去吧。”
她覺得莫名其妙,仍耐著性子跟他們道:“殿下隻給了一旬的工期,照三位哥哥這麼幹,怕是交不了差。屆時貽誤時機,殿下怪罪下來……”
激將法向來奏效。
三人雖不服,但一合計時限已過三日,頓覺她說得在理。
其中一人從坑裏跳出來,不服道,“那你說怎麼幹?”
見機會來了,她卷起袖管躍躍欲試,“言不勝行,不如,讓在下掘兩下試試?”
三人半信半疑,再瞧她身量雖高,但體型輕纖,連最後半點信也耗盡,料定這胡兒幹不了多會就要撂挑,抱著看笑話的心態走到一旁抱臂而觀。
武飲冰在坑邊活動下腰肩,然後拎著工具躍入半人深的坑中,揮舞著鐵鍬一鏟一鏟刨下去,土屑飛濺滿頭,弄得幾人不得不避到一丈外。
不多時,武飲冰整個人便深陷下去,漸漸看不到襆頭。
三人麵麵相覷,武飲冰從坑底將鍬拋出來,而後雙手攀上坑沿,往上支肘一躍。
她站起來拍拍手,雙頰因方才幹活而紅潤光鮮。
“如何?再往下挖就得換小鏟了,這大鐵鍬使起來著實礙事。”
她一個人幹了兩炷香的時間便頂三人三天的成果,不得不服。
“怎麼弄的?”一個侍衛忍不住上前討教。
武飲冰正當得意,侃侃而談。
“方才這位哥哥拿鍬的姿勢不對,這裏空間狹窄,應一手握鏟尾,一手掌木杆三一處便於用力,就跟你們平日舞槍一個理;那位哥哥則貪多鏟頭吃得太深,不便起鍬,吃到三二足矣;還有那位……”
三人聽她指點迷津,幡然頓悟。
她倒也不倨傲,“三位哥哥在殿前行走,又不似在下成日往白鹿原跑。你們僅需練好刀箭功夫,不擅長這些也屬正常。”
此時李誼和王昶已議妥戰術,親自前來查看現場。
李誼聽著工頭介紹完掘進情況,遠遠便瞧見那個纖影在那邊宛如指點江山,興致盎然。
“還有一事,也困擾我們好幾日。”那幾人繼續道,“這凍土敲碎後跟沙子似的一點粘性也無,一邊挖一邊塌,還沒等表麵糊上灰泥就塌了一半,所以才進展緩慢……”
“這個好說。做工要順天應時,這天凍得要命,一邊挖一邊用水澆即可,一會就重新凍住了,不比抹泥灰幹得快?”
“可這樣完工後坑底會積水,那防滑怎辦?”
“土本身也會滲,若是積淤,就多撒些濕沙凍結實,摻些做火炮用的硝粉凝得更快,然後鋪上稻草,最後再用木架支護就行,保證不滑不塌。畢竟這地道是為一時之需,日後也不會再用,不必複雜,快才是首要。”
“原來如此……”
李誼聽得意興闌珊,轉臉問工頭,“她說的可在理?”
“確實是個加快工期的法子……”
老工頭倒被後輩點醒。
奉天城作為聖上欽定的陪都,正因其依山而建,城池堅固、地理優越,加上城中溫泉密布,池渠常年不結凍,才將濯清園修建在此。
老工頭循規蹈矩一輩子,竟忘了冬日裏滴水成冰的道理。
“那便依她之言,務必要盡快完工。”
“喏。”
白日事畢,武飲冰幹完收工,非但不累,反而筋骨活絡神清氣爽,回營安穩睡得一覺。第二日再去,便窺到大家都循著她的法子,進度陡然飛升,第三日他們伍的地道就已挖出厚實的城牆外。
正午會食,武飲冰領了食盒,坐在城牆邊的土堆上烤火用餐,火上還溫著澆土用的雪水。
揭開盒蓋,盒中盛滿一團粟米飯,幾根醋芹,還有幾塊肥乎乎的羊油。食物粗糙,她也不扭捏,舉起竹著入口,呼啦吃起來。
同伍的三人行來與她共坐用餐。
她還有些奇怪,營裏軍士對她的態度都有些微妙,怎地他們願意主動靠近?
“小五兄弟,前幾日多有得罪,請見諒。”方臉短髭侍衛道,其餘兩人亦隨聲附和。
她大方擺手,“各位哥哥客氣,在下既是仵作,入行時便有這般覺悟。”
那人緩道,“倒並非這個緣由。”
她愣道,“那是為何?”
他有些為難,“你此前在太子麵前失言,害殿下失了六軍統領之職,兄弟們憤懣,故而對你有些看法。”
她這才明白過來,“太子跟舒王殿下一直不合?”
另一圓臉塌鼻的侍衛說,“是啊,太子那人麵慈心狠,城府極深,心思隻在他那東宮之位,他掌城守營許久,城牆破成這樣也不著人修補,慣會陽奉陰違。”
“怪不得……”
她心神開悟,原來不是介意自己仵作的身份,心裏嘀咕道:可我怎覺你們舒王殿下也不似一般難纏……
“眼下你盡心竭力為殿下分憂,我等兄弟看在眼中。太子為人狹隘,想來你亦是受他脅迫,不得已而為。”
她放下心,有些奇道,“你們對舒王殿下如此服畏?”
“舒王殿下少年有為,勇武不凡,馭下又賞罰分明,兄弟們跟著殿下刀裏來血裏去,沒有不佩服的。”
“那外頭那些傳言……”
“多半都是假的。”圓臉猶豫了半晌,又道,“但有些是真的。”說完頓覺失言,因為另兩名同僚已丟來凶目。
“哪些是真的?”
她被勾起心癮,見他不願講便轉圜道。
“哥哥你看我初來不懂事,衝撞殿下多回,不妨也讓我知曉一點,省得下次再惹殿下不悅。”
三人互視一眼,心一橫便吐了實話。
“我們殿下任性不恭,尤其對聖上,或因當今盛寵淑妃娘娘是殿下生母,陛下時常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另外殿下流連南曲也是真的,男的女的都有,興許也是為了觸怒聖上。”
說完他們看向她的眼神多了一絲同情。
她一悚,連連擺手澄清,“我可不是麵首啊,我不是。”
三人這才點頭了然。
“那他為何執意觸怒聖上呢?”
圓臉不敢說,僅搖頭歎氣。
她咬著著頭,“那……那位公主怎麼辦?”
“公主?”短髭侍衛小聲道,“你當殿下真想娶那回紇公主?若不是禦史中丞王疏文向陛下極力推陳,恐怕殿下到現在還不願娶親。”
瘦肩侍衛冷冷一哂,“不就是毗伽可汗的女兒麼,身份尊貴一點罷了,不如娶我天朝貴女,知書達理,溫柔賢淑。”
“朝堂大事,豈是你我兩句閑話就能論清的,吃飯吃飯……”
三人你一言我一語,她聽懂大概。
武飲冰嚼著醋芹想:
被過繼,生母又是填房,真正的李誼原是如此矛盾坎坷的人,怪不得脾氣古怪。同是被養父撫養長大,自己的孩童和少年時期過得舒坦多了,心中免不了對他生出一點點同情。
可她眼下連爹都沒了,如何有資格同情別人……
她又失落下來,匆匆吃完便交還食盒,為拂去心頭愁雲,拾起鍬頭繼續賣力幹起來。
時至第九日,他們這條地道就竣工了。捅開頭頂薄土,他們先後探身從地道裏往外看。
他們修整的這條地道從城前空地正中央探出,武飲冰一邊環顧周遭,一邊琢磨李誼打算用它做什麼。
幾人用草席覆土將出口偽飾,隨後從城門處回到城守營交差。
歸還鍬鎬用過飯,天色已沉,武飲冰回到典衛營,她所住的房舍門前背立著一個銀灰色的影子,幾乎跟雪色融為一體。
眯眼一視,居然是李誼。
她迅速搜索回想,近日並未與他把柄,他來作甚。
她咽了咽唾沫,慢吞吞地挪近,叫了聲,“殿下。”
“回來了?”李誼聽見她的聲音回身,肩上的狐裘還落了些雪,“這幾日過得可還順心?本王觀你氣色都光彩不少。”
“多謝殿下,托殿下的福。”
“那便好,這幾日辛苦你。”
房舍外的火把映得他容貌煥然,似比之前柔和許多。他不再多言,但也並無離開的打算。
她小心詢道,“殿下還有吩咐?”
天空適時下起紛繁小雪。
李誼仰頭望了眼墨色夜空,碎瓊宛如星子,“不請我進去坐嗎?”
她這才發覺自己怠慢,朝舍內伸手推門,“殿下恕罪,請。”
城守營乃奉天城的駐軍,在南門內的永樂坊建有公廨,兵士不必跟北校場一般臨時搭棚歇息,裏頭炭火熏籠齊備,暖和不少。
武飲冰擦淨桌椅侍候李誼坐下,忙去添熏籠裏的炭火。
李誼望著她謙卑的背影,默默拉下領口狐裘的係繩,“這房舍本是撥給段亦的,最後給你拿了去,他還跟我抱怨了幾日。”
她背對著李誼從炭筐裏一塊一塊撿炭,嘴上仍不忘禮數笑道,“小的受之有愧,改日必定親自向段將軍討罪。”
炭核一股腦倒進去,騰起煙塵。
她伸手在眼前揮揮,複拿火棍撥了撥,煙塵散開,方才注意到胡榻上露出的狐裘一角,不經意咽了口唾沫。
抬眸,李誼也佇視著她,身上的裘袍已不見。
他難得未著甲胄,當下隻穿一身霽青色圓領窄袖衫,蹀躞束腰,其上墜著白玉禁步,眉眼仍淩冽銳意,但氣質溫和多了。
蹀躞勾勒出腰身精勁,她耳根有些熱,一時眼神不知往哪瞟。
他垂眼瞅了自己的衣襟領口,忽然一笑,隨意飲了一口清水,“怎麼,這身衣衫武仵作有何指教?”
她心裏打鼓,“殿下言重了,小的隻是覺得……殿下衣衫單薄,這大半夜風吹得緊,房舍簡陋用不上好炭,不如去您大帳,那裏人多……”
“本王覺得此處甚好,適合商談要事。”
“那殿下究竟有何要事?”
李誼站起身來,頎長身形擋住桌上的燈燭朝她踱近,神色也隨著室光為之一黯,“現下本王這有個償還救命之恩的機會,你要不要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