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門守
李誼不置可否。
李謙不敢相信,“二哥,她方才說你草菅人命我可是聽得真真,你都不氣嗎?”
“我為何要氣?”李誼抬眸瞟了眼低伏的武飲冰,淡然道,“她又沒說錯。”
李謙愕然,上次他不是還氣惱她胡言亂語,給她跑了,這會風向又變了?
“這次太子害你丟了兵權,可自己也沒撈到好處,指定還有後招。要我說,就該如我願,在來奉天的路上殺了這勢利小人。”
“守你的城門去吧。此處沒你事了。”
李謙從武飲冰身邊走過,恨不得踹她幾腳。
要不是她臨陣脫逃,還在府署大堂反咬,他和李誼哪會落得如此下場,走前還不忘多囉嗦,“這次可不能再輕縱了。”
李誼嫌他聒噪,先給了他一腳。
武飲冰自進賬後頭就沒抬起來過,直等李誼宣布她死期。
“你不是膽挺肥麼,怕成這樣。”
她理虧,“小的自知無顏再見殿下,不配殿下抬愛,還請將小的趕出營,任由自生自滅。”
李誼聽得好笑。
“你對所有人都是這般麼?因利而趨,利盡而退,求人便垂眉順眼,出錯便跪地求饒,絲毫不吝惜這雙膝蓋,這就是你說的生意人?”
李誼將她懟得無話,她隻得聽訓。
眼前人多次不計前嫌出手相救,自己再依依不饒就顯得狼心狗肺了。
他蹲下平視,目光實覺不出究竟是嘲諷還是欣賞。
“不過你跟他們也不全一樣,你還有二分骨氣,一言不合就敢逃。”
這身臨用的衣衫不大合身,武飲冰攏了攏頎長的袖口,賠笑道,“並非對殿下心存怨懟,是小的有眼無珠,胡亂聽信乞兒。”
如此一說,她駭然有種猜想,這乞丐會否是太子故意安排,想利用她來踩李誼一腳?
堂上自己若不吐實話,恐怕也得被打到編瞎話。可惜她無實證,那乞兒也早自曉沒好下場,定然跑了,否則以李誼的脾性,必將人逮來一訊。
李誼默了默,不知在想什麼,“你養父於你,就這般要緊?”
“當然。”
“比親生父親還要緊?”
“阿爹自小待小的極好,小的也敬重阿爹,小的覺得養恩重於生恩。”這話令李誼有些意外,她繼續道,“而小的與生父素未謀麵,連他是何模樣都未知,著實生不出情義。”
李誼又默了默,隻道,“今後別做傻事。”
她眼軲轆轉,下意識便回。
“殿下教訓得是,小的後來細想也明白過來是那乞兒胡說。殿下寬宏大量,絕非常人能及,您的大恩小的沒齒難忘,來日定結草銜環、執鞭墜鐙、當牛做馬……”
李誼無情打斷她,“你覺著本王還信你麼?”
“不信。”她很有自知之明。
“你明白就好,”李誼不再跟她耍貧,揚聲把段亦喚進來,“去給小五騰間房舍,日後他就住在典衛營。”
段亦差點以為聽茬,確認無誤,才聽命下去收拾了。在他來看,這次李誼勢要教親衛看住他。
軍帳一角的沙漏顯示子時將近。
李誼盯住她,“本王重申一遍,現下大軍壓境,你最好老實,不要添亂。”
她再不敢悖逆,點首如搗蒜。
*
凶案陰雲散去,禁軍和守城營重整旗鼓,各司其職。
軍報連夜傳遍各營,叛將朱泚的軍隊正待卷土重來。由於朝廷大部被棄於長安,沒能隨聖駕逃出,詔令隻得由殘餘的中書門下草擬核驗,再由尚書殘部負責聯絡各藩節度使引兵回援,各軍將領在城中厲兵秣馬,奉天城枕戈待旦。
武飲冰覺得自己好像被軟禁一般。
她生性好動,腿傷痊愈後就閑不住,被李誼困在這城守營不許出門,難受得像生跳蚤。
饒是外頭天寒地凍,她在營裏漫無目的閑逛,見有的軍士騎馬在跑馬場裏兜圈,有的拿著長矛曲弓寒光湧動在操練,更多的頻繁進出,不知在幹什麼。
偶然攔住一隊手持鎬頭鐵鍬的衛兵,打聽道,“各位哥哥去作甚?”
幾名衛兵怔愣相覷,三緘其口,紛紛冷眼躲開。
“哎,哎……”
碰了一鼻灰,還莫名遭人白眼,她氣怨道準是李誼弄鬼,下了命令。
城守營就在臨門最近的坊內,眼見他們推著板車往南城門方向去,她憶起跑馬場後頭有一棵矮杏樹,時下樹葉落光視線絕佳,於是說幹就幹,三兩下攀上樹杈,往城門口瞧。
營門處的侍衛發現正欲驅趕,但她似並逾矩意圖,也懶得生事。
“又是那個麻煩精。”其中一人說。
“算了算了,上頭吩咐,隻要她不邁出這道門,其餘管她作甚。”另一人附和道。
城門處熱火朝天,除了征役的平民,間或有些穿近衛軍服的侍衛,他們揮舞著手中的鐵鎬鐵鍬在門內大興土木。
奇怪的是,防禦工事通常建在城門外頭,他們在裏頭鼓搗什麼?而且,他們似乎在挖深坑。
她挺身巴望,城門一線全是坑口,很是疑惑,李誼在這城門口掘坑,意欲何為?
登高望遠,她提前注意到段亦拎著鋤頭帶人從營門進來,縱身一躍,在段亦回帳前將其截住。
段亦臟頭土麵,問,“何事?”
“段將軍尋殿下?”
段亦疑惕反問,“怎麼?”
武飲冰說著便主動接來對方手裏的鋤頭,“挖坑,我在行啊!這等粗使活計怎好勞您大駕,跟將軍商量一下,您看我替您幹如何?”
段亦一愣,後頭的人也跟著呆住。
“您放心,我能幹力氣大,保證幹到您滿意,您先去忙……”說著便將段亦往營帳裏推。
分近衛營去城門挖坑,段亦也不懂王爺是何用意,幹得雙手通紅感覺大材小用,當下心裏不很樂意,可仍不敢懈怠違抗,將鋤頭奪回,“殿下不許你亂走。”
這人當真是塊石頭,她辯道,“殿下僅不許我亂走,沒不許我幹活啊。”
段亦認死理,“出營就是不行。”
“你怎麼油鹽不進……”
“段亦,怎麼回事?”
帳內之人聽到外麵聒噪,頓生不耐,揚聲嗬斥道。
段亦心一咯噔,趕緊拎著鋤頭進去,武飲冰亦灰溜溜跟進。
營帳裏是李誼和上次那位王將軍。
李誼望著段亦後頭這個小尾巴,眼神無語又無奈。
他捺下不悅,聽完段亦彙報進度,便命他忙去。
輪到武飲冰。
“又怎的了?”李誼像是早有預料。
“殿下,您允我去挖坑吧。”
李誼頗為無語,“你就這般閑不住?”
“您看您連親衛都頂上了,定是人手不足。您讓我去,我也能幹活!”
李誼盯著她不語。
她以為李誼質疑她的能力,“殿下,我十四歲起就跟著師父掘墳撈屍,體力好著,保證給您挖一個頂漂亮的坑!”
這話聽著有點怪。
可她渾然不覺在場者詭異的臉色,說至激動處,她眉飛色舞。
“而且這挖坑也有很多講究,如何選址,用甚工具,下鏟角度如何怎麼發力,還有土壤質地是否塌方影響成型,處處都是學問呢。我經驗豐富,保證事半功倍,又快又好,您就……”
再聽下去李誼耳朵要生繭,抬手打斷她,“你就挖坑是吧?”
“嗯嗯。”
“準了。”
武飲冰高興得蹦起來。
李誼與她約法三章,“隻許去挖坑,不許亂跑、亂動、亂看,但凡消息傳到本王處,以後都免談。”
“知道啦。”
她一時興奮禮都忘了施,又蹦又跳跑出去,立在一旁的王將軍看了都忍俊不禁。
等人跑遠,他才道,“上次匆匆一麵,不想殿下這位小仵作有趣的很。”
李誼微不可聞地歎口氣,心思回轉到正事。
王昶與李誼同歲,乃射生軍左將軍,年輕有為。大將軍職位空懸,現下他是射生最高統領,“臣已受陛下密詔,同諸衛一道,聽候殿下調遣。”
“好,既如此,我需要你按計劃……”
*
獲李誼首肯,武飲冰心花怒放,從倉曹參軍事手裏領了鐵鍬便撒歡往外跑,一溜煙跑至城牆根下,遇見在此督工的資王李謙。
李謙大為不解,不知李誼又抽哪門子風把她放出來。他知曉她是女郎,上下打量一番她細瘦身板,不免又有些懷疑。
她跑得熱氣直呼,“七殿下不認得我了?”
李謙白她一眼,惡狠狠道,“你敢添亂,本王就……”
武飲冰心情甚好全當耳旁風,雙手一恭,“不敢不敢,殿下難道忘了我是幹什麼的?”
李謙懶得與她廢話,打發她去找工頭。
工頭原先是城中梓人,替人修繕房屋,眼下拿到這張圖紙也是狐疑,他從沒幹過這樣的事。
“這是舒王爺畫的?”武飲冰從旁探出腦袋。
“是啊。”
不想舒王這常年領兵之人,還有畫畫的閑情逸致:
奉天城與長安規製相似,均是棋盤狀分坊而治,圖紙橫平豎直,精密細致,該有的尺規都有標記,畫得還挺像回事。她細細讀來,猛地發現這竟然是——
地道!
地道從六間城門內延伸向城外不同方向,她捺不住發出感慨,“這是預備留後路?”
工頭抖羅圖紙卷妥收好,“小的哪敢妄加揣測,幹活便是。”
奉天城郭九裏三分,高二丈,深一丈,需要挖坑的地方僅門前四分,坑口二十步一個,長三尺寬兩尺,這樣的工地有六座,她都記下來。根據坑的深度判斷,是預備走人。
負責南牆的工頭讓她挑哪一伍還缺人便補上。她提著鍬,在牆根下來回溜達,發現三個侍衛打扮的軍士進度遲緩。開工好幾日,三人連個坑口的形狀都沒挖全,正在爭執:
“我早說你這樣挖不成……”
“你成,那你來,這土凍得梆硬,要不是咱夥人少,早挖到城外了……”
“快幹活吧,都少說兩句……”
“……”
“三位哥哥可是遇到麻煩?”
三人齊齊仰頭,見坑邊上抱臂蹲著一個人,正往下看,似觀察許久,再揉眼看清臉孔,登時往後一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