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謀
太子轉向一旁的從人,“崔詹事,這便是二弟看中的那個小胡兒?”
崔振中形狀恭順,“正是。”
太子細瞧,像在端詳一個物件,“確實是個俊俏兒郎,二弟眼光一向不錯。”
崔振中見她仍直挺挺地立著,登時一腳踹中她膝窩。武飲冰吃痛,膝蓋“嘭”地磕上青石磚。
“賤奴還不拜見太子殿下?”
武飲冰疼得齜牙利嘴,隻得額頭點地以掩飾,“小的武五拜見太子殿下。”
“誒,崔詹事。”太子伸手虛攔崔振中,命他退下,仍意猶未盡,“你,抬起頭來。”
她雙手被反覆,起身頗為吃力,幾乎用上肩膀才勉強跪坐起來。
太子衝他藹然笑道,“本宮聽說舒王很著意你,還命你參與了案子?”
她擔心自己的秘密被人挖出來,不知作何反饋,猶豫之際又被人踹一狠腳。
“太子殿下問話,你為何不應?”那崔詹事仍不依不饒。
她側倒在地,扭著肩膀艱難支起,眼看躲不過去。而太子此時又不疾不徐佯作嗬斥:“崔詹事不得無禮。這是舒王的人,你是本宮門下詹事,一言一行皆代表我東宮顏麵,豈有怠慢之理。”
“是。”兩人一唱一和,崔振中拱手後退兩步。
太子在堂前踱了幾步,燭光映出他棱角柔和的下頜。
“本宮問你,你在縣獄裏做什麼?”
瞞不過太子耳目,她明了,再扯謊便是一個死字,“小的被舒王喚去驗屍。”
“哦?”太子似乎不意外,“本宮竟不知,城裏還有如此清巧俊氣的小仵作,聽你口音不像外化人。”
“殿下耳力過人,小的生於長安。”
“是哪個僚屬的仵作?”
她腦子飛快,“殿下誤會了,小的不是公中人,從前家中經營棺材鋪子,自小跟阿爹到四鄰殮屍下葬,略懂一點皮毛而已。”
他斂袖,依舊那般悠然自得之態。
“武仵作過謙了,能讓李誼那小子滿城尋,想來絕非常人。不過本宮十分好奇,你為何選在這個時辰出城,受何委屈了?”
“沒,沒有……”她支吾道,“多謝太子殿下關懷,小的隻是偶然得知阿爹的下落,生怕錯過,故而著急出城去尋。”
“是麼。”太子顯然認為借口編得不夠精妙,“如此,即便你是舒王親信,犯了夜禁,本宮也不好壞了規矩。這樣吧,看在舒王的麵子上,四十杖,刑完本宮便放你回去。”
四十杖?非但不少,反而加了二十,這是什麼糟爛的手足兄弟情!
“太子殿下饒命,饒命,小的句句屬實,請殿下明察啊……”
府署衙役決絕無視她的哀求,反剪著就請上春凳。
她被幾個壯漢死死按在凳上,心激跳起來,恐惶之至。她是個女子,女扮男裝才得出入方便,等下褲子一扒,清白事小,休說舒王了,就是神仙來了也救不了她。
她急中生智激喊道:
“太子殿下饒命,小的知錯,這就說實話,說實話,求太子殿下饒小的一條賤命……”
這話倒是太子想要的,“住手,讓她說。”
衙役拉在她褲頭上的手鬆開了,她大口喘氣。
她說的是實話,可對麵不信。看來兩兄弟感情不合,太子欲打探她與李誼有何矛盾,可原因深究起來牽扯甚廣,她不知該不該說,恐卷入什麼紛爭。
猶豫再三,她心一橫,能拖得一時算一時吧。
“小的出走是因為,因為……”
太子表麵溫和淺笑,實則戾氣迫人,“因為什麼?”
她躊躇不前,聲音越來越小,“因為……”
太子失去耐心,“你不老實。”
一旁的崔振中會意,立即招呼人上前,“這小胡兒一身反骨還嘴硬,來啊,把脊骨給他打斷,打到殿下順意為止!”
“別啊,我說,我說!”衙役再次將她束縛住,這次的動作可比上次嫻熟,袴頭已然扯下半邊,整個人豁出去了:“我說!因為舒王草菅人命!”
“且慢!”
“且慢!”
兩個聲音幾乎同時傳出製止役人行刑。
堂上之人被打斷,望向堂下怫然不悅,堂下之人喝罷雙眉微不可及地一蹙,尤其是看到凳上之人被掀開後腰,再扯半拉屁股就要朝天而露。
聽到李誼的聲音武飲冰嚇得魂都丟了,從衙役手裏掙脫出來,仰麵滾到地上,用被捆住的手拉住褲腰,恨不能鑽地而逃。
天爺啊,他不會……
李誼帶著神策金吾二衛闖入府署,院內火把明耀,他冷冷丟給武飲冰一眼,便不再看她。
“二弟來得正好,這小卒是你帳下的,宵禁時分在街上遊逛,被我城守營拿住。不過本宮方才聽她陳述,好像說什麼,舒王……”太子邊說,邊瞥向地上的武飲冰,“草菅人命,對吧?”
方才還祈禱他沒聽見,太子居然大張旗鼓的說出那四字。
完了,徹底完了……
她深悔自己大意得罪兩端,小命不保,沒想李誼直接上前兩腳,踹翻春凳旁邊的衙役,探手就將她拉起來,斬了繩索。
“行刑未畢,二弟你什麼意思?”
“我帶走我的人,想必不需向太子殿下報備。”
我的……人?武飲冰張口詫極。
城守營的兵士此時也從府署鐵鐫而出,與堂外形成對峙。
太子吃了定心丸,朝李誼道,“二弟,父皇對你向來縱容,未曾想縱得你無法無天,公然漠視律法。”
李誼傲慢回敬,“無法無天也不是第一日了,本王奉勸太子收斂些,別以為旁人不知你想幹什麼。”
“既然二弟執意如此,別怪本宮不客氣。方才那小仵作說你草菅人命,我可是聽說那陸九尚未歸案便已身首兩端,你作何解釋!”
李誼不屑回應,拉著武飲冰拔足便走,太子見勢命人攔下:“攔住他們!”
城守營刀戟林立,金吾神策也毫不退讓,一旁的李謙無處插口勸架,形勢一觸即發。
“聖上駕到——”
竇文場急跑進府署正堂,一聲駕到好似一場及時雨,將兩邊即將走火的勢頭澆滅。在場者皆伏地跪倒,恭迎聖駕。
李適近日因前線戰事膠著焦頭爛額,頭風發作了一日,聽見府署喧鬧,由王淑妃扶著才勉強走過著短短幾十步的距離。
“參見陛下。”
李適被扶至堂上坐定,威嚴道,“太子,舒王,你二人何故喧嘩?”
太子李誦率先回稟,“稟父皇,兒臣要告發舒王濫用私刑,草菅人命,藐視皇廷。”
“哦?”李適眉心擰成一個川字,“舒王,怎麼回事?”
李誼不欲爭辯,並不抬頭。
李誦見狀繼續火上添油,“前日軍中將士接連暴斃一案凶徒本已伏法,按我朝律,應當由大理寺收監過堂,查明事實原委後,再行判罪。可舒王罔顧天威,濫用私刑命侍衛段亦將其擊斃。”
聖人李適望向堂下的李誼,“舒王,太子所言屬實?”
李誼不予狡辯,“是。”
“為何?”
“當時射生季參軍事尚在歹徒手中,歹徒欲圖不軌,為保人質安全,兒臣才下令擊殺。”
“一派胡言!分明是凶徒已經同意放人,你仍舊下令誅殺,你身邊的仵作武五便是人證!至於,其中是否刻意隱瞞什麼,不得而知……”
武飲冰渾身悚然,不敢抬首,太子昭然意有所指,“況且禁衛六軍剛撥給舒王統轄,便發生如此損害皇家顏麵之事,兒臣建議嚴懲……”
“夠了!”
天威震怒,眾人再跪高呼“聖上息怒”。
李適沉思許久,頭痛難耐,“凶徒人在何處?”
李誼答道,“屍身停在縣獄斂房,兒臣已著人看管。”
李適嚴厲斥責道,“此事你行為欠妥,的確當罰。禁衛軍你也不必再領了,帶著城守營守城門去罷。”
李誼麵不改色,“兒臣聽命。”
“至於禁軍六衛……”太子李誦正圖大顯身手,誰料李適轉頭便對內侍監竇文場道,“竇監,你領過兵,暫由你來統領。”
這番安排給太子詫得下巴掉地,但強自按捺下,聖人李適注意到李誦的臉色,怫然道,“太子有何異議?”
太子憋屈不已,麵上倒現出一副忠厚純孝的臣服,“兒臣不敢,父皇聖明。”
“朕乏了,你們退下罷。眼下大軍當前,不可再生事端。”
“喏。”
“喏。”
府署內的將士如潮水般退走,堂內再次恢複冷清,李適堅持了這幾柱香的功夫,已感疲憊,悵然一歎。
暮色深垂,王淑妃從旁聽這一遭唇槍舌劍,深明帝王難為:“陛下為國事操勞,臣妾扶陛下去休息吧。”
李適貌似埋怨道,“你的這個兒子啊,竟給朕惹事。”
王淑妃垂首,“臣妾惶恐。”
李適見她低眉不抬,竟笑出一聲。
“其實朕明白,誼兒是以大局為重。肅州乃我朝邊境重地,若肅州失守,別說吐蕃犯境,我大唐整個隴右道都將落入敵手,誼兒此舉是為穩住肅州防禦使季慶。我軍目前忙於應對涇原叛軍,肅州再不容有失。反而太子早些年便替朕統轄禁軍,未想治下如此烏煙瘴氣……”
眼下太子和舒王都是王淑妃名下之子,她有些擔心,“那誼兒現下執守城門,隻有一個城守營,臣妾恐……”
“放心,朕會傳令,隻要守城需要,南衙十六衛隨他調遣。”李適慨歎道,“誼兒謹思縝謀,才華橫溢,頗有當年朕還是太子時的風範,隻可惜……”
王淑妃不敢插口。
李適最終擺擺手,“罷了,走吧。”
李誼一路冷臉,拎著武飲冰回到北校場,一進帳武飲冰便自發自覺地跪下,聽後發落。
跟在路上李謙便開始抒發滿腹不滿,指著她道,“二哥你說你還管她作甚,這個吃裏扒外的狗東西,你對他那麼好,她能轉頭就將你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