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離城
她一異,“都燒了嗎?”
中土講究入土為安,不興火葬。雖是為防時疫,但一把火都燒了,萬一人家親人找來,骨灰都分不出來……
老漢似看出她心思,道:
“眼前時限艱難,實在沒旁的辦法了。死人裏頭還有好些從長安沿路跟來的,誰曉得有沒有病,若當真鬧起疫病來,這仗怕是未打先敗,你俺都要變成刀下魂。”
她敏銳地抓住重點,“老人家是說,跟來的還有好些長安人?”
“是啊。”老漢見她如此上心,猜她多半有親人失散,好言指點道,“就在城北養濟院,那裏還有好些無家可歸之人討救濟,你若想尋人,可以去那裏碰碰運氣。”
她躬身拜別老漢,往城北去,她的確有想尋的人。
逃出長安那日,她沒有親眼見到阿爹被害,仍懷著一絲僥幸。
阿爹功夫那樣好,說不定,他逃出來了?至於多日不曾來尋她,許是消息不通不知她人到了奉天,又或是傷得重,難以動彈,隻能在城中某個角落養傷。
希望渺茫,但她仍不想輕易放棄,她揣著那支銀簪,還有好多話想問。
養濟院原是奉天城收養鰥寡孤獨和乞丐的場所,如今流民眾多,小小一間院落被擠得水泄不通。
院落東南角支著一間粥棚,早晚一頓,正是朝食放飯之際,那處的人更是密不透風。
她在養濟院中轉了幾圈,又去粥棚那裏挨個相麵,心情逐漸低落。
那些刺客下手決絕,毫無憐憫,或許阿爹真的沒能幸免。
她傷心難過,不甘心,又隨老漢方才的指點去往養濟院的後門。
原先的池塘水已被控幹,被征的平民遵循官府衙吏的指示將水塘深挖,一車接一車的屍首從後門往裏送,傾倒在此。
他們大概已經幹了幾個時辰,池塘底下已經被人鋪平一層。
衙吏忙著監工,無暇顧她,武飲冰繞著塘邊往下探,不時伸手撥弄,挨個辨認,直到衙吏看不過來趕人,她也沒見到熟悉的臉孔。
回到正院,她在養濟院的一個角落抱膝而坐。她不想回北校場,也回不了長安,也不知道眼下該去哪裏。
“小胡兒是北校場的吧?”
她身穿北校場的兵服,極易辨認,而躺在她身旁的人衣衫襤褸,一副丐人打扮。
武飲冰心緒低迷,懶得搭他。
乞丐不厭其煩,仍在叨叨,“來此找人?”
看她不答,便顧自默認。
“你想找誰?隻要是我見過的,亦或踏進過這間養濟院的人,我都認得,隻消兩個銅子。”
武飲冰半信半疑地睨著他。
兩枚銅板也不貴,她身上還有些李誼賞給她的銀錢。於是摸出兩子丟給他,全當聽個響。
銅錢撞地的脆響讓乞丐騰地從地上爬起來,精神抖擻,滿意地納入懷中。
“小兄弟想打聽誰?”
她悶悶道,“我阿爹。”
“你阿爹是胡人?”
“不,我阿爹是漢人。”
她想想如何描述,徐道。
“我阿爹身長七尺一,體壯,瞧著約莫四十上下,方臉塌鼻,濃眉虎眼,留著兩頰絡腮胡。對了,左眼鼻梁底下還有一顆小痦子。”
乞丐上下打量了下,“你和你爹長得可真不像。”
“我阿爹,是養父……”她不欲跟他解釋,也懶得解釋這些糾纏不清的問題,攪得腦仁疼。
乞丐悟了,“怪不得。”
“所以你見過嗎?”
小乞丐不說話了。武飲冰就知道這小乞兒存心騙錢,也無聲歎了氣。
換作從前,她向來舍得撒錢辦事。
在長安城隻要有錢,最多通過六個中間人,就能辦成九成九的事情。可現在她沒錢也沒人,連在下層人中間混開的本錢都沒有,淪落到聽一個騙詐乞兒在此胡謅。
正當她絕此念頭之時,乞丐仿佛魂靈開竅,“你說的這個人我好像見過。”
她頓時來了精神,“何處?”
“在長安至奉天的途中。”
“什麼時候?”
“約莫九月末。”
她繼續深挖,“具體日子還記得嗎?”
“大約……九月的晦日。”他又思忖了一下,斷定道,“沒錯,就是九月的最後一日,第二日便進城了,我記得很清楚。”
“果真?”
小乞丐像是立了大功般洋洋得意,掂著渾身上下唯二的銅錢,“童叟無欺。”
阿爹,還活著……
她細想疑竇又生,“那他怎未隨大軍進城?”
“某看你爹受傷走得比我還快,大約是習武中人體健,不妨事。或許他有別的事,不打算在奉天停留。”
細節都對上了,武飲冰聽他說的煞有介事,一時也分不清真偽。
她茸眉一挑,“你若是敢誆我,我定將你提腳賣了,連本帶利還。”
“不敢不敢,某這條賤命恐怕還沒兩枚銅錢貴呢。”小乞丐見她篤定模樣,往後縮了縮,“某方才說了,童叟無欺。”
武飲冰在養濟院待了一整日,一直琢磨乞丐的話,直至回了醫帳也在尋思。她徒然萌生一個念頭——
要不要趁著今日城防鬆懈,奉天城尚未開戰,溜出去看看?
不成,若今晚便打起仗來,自己豈不自尋死路,不成不成……
好幾個念頭在她腦中激戰。
既然長安不能回,舒王也非好人,這北校場、縣獄都不是她歸宿,一樣無家可歸,為何不尋一個自己樂意的去處呢?萬一城外阿爹也在找她,不就錯過了?
想著,她動手拾掇起行囊,又趁人不備從灶間順了些幹糧,待收拾妥當,便趁著營門傍晚換防矯舒王之詔去縣獄送東西。
營門的看守眼熟,見她時常受舒王差遣,未多想,人輕鬆就混了出去。
她默不作聲朝城門行去。時下還有眾多兵卒忙碌,看來宵禁之前城門不會關閉。
照她的計劃,一會尋個老弱,掏錢將他的板車買了,換身裝束,然後再偽裝成搬運屍體的平民,用稻草掩好行囊趁機出城去。
等她賑到車,換衣,布置好雜草,夕陽西偏已至酉時,宵禁的街鼓從城內的街巷咚咚傳來,得抓緊了。
她推著板車彙入運輸隊尾,緩緩朝城門行進。
城門近在眼前,頂上石刻的門頭書“奉天”,城牆城門都被翻修加固,巍然佇立。
排隊出城的車隊還有幾十步,隻要踏出這道門,她就自由了。
可她越想越不對勁,這小乞兒出現得如此突兀,莫不會……
她感到不對,疑心有詐,正欲返回,不巧這時從城內發來一匹快馬,眨眼近前,她不動聲色地揪亂頭發擋臉,因為她看出那人必從北校場來,穿的是金吾衛服製。
來人下馬,跟城門郎寒暄幾句,而後掏出一幅畫像。她目力尚可,定睛往手裏一看,霍然呆愕。
畫像上正是自己,而兩方軍士秘談什麼,用腳跟都能猜到。
她悄悄往空車上拖了兩袋沙石,然後轉身融入回程的人潮。城門的軍士忙著交割查驗,似乎並沒注意到她。
天殺的,李誼這麼快就發現她不見了?
再說她又不是賣給李誼了,清白之身,為何連出城的自由都不允?
可轉念一想,舒王哪是講理之人,她私自外出未報,還是出城,她才見罪於人,再被他逮住哪有命活。
她推車快走,行至與城隍廟相交的街口趁機如泥鰍鑽走,將板車亂石往街角一揚。
她拍拍手,往隱蔽處藏,眼目觀察著主街的方向。
此刻禁鼓已停,長安禁令在奉天沿用,主街上除了金吾衛和零星被征役的平民還在推板車,已無他人。金吾衛乃是李誼協助城守營管理治安的兵卒,此刻若是被出營追捕的金吾衛兵撞見,亦或是被巡街的巡使發現,她都難逃罪責。
城隍廟的香火氣混著齋飯的香味從街巷深處縹緲而來,武飲冰方才情急弄丟了行裝,那兩張胡餅也不知滾落何處,好在錢袋還在身上。
賺富人的錢她從不慚愧,他們手指縫一漏,飲冰坊就能賺得盆滿缽滿。李誼的錢袋金線密匝,紋樣精致,正好拿去換齋食。
正是饑餓難耐,她所在的街角裏廟門不遠,趁著暮色,或許能混進廟裏填飽肚子,再做打算。
可她方一露麵,巷子裏的兩名壯漢現身將她扭住,她沒來得及看清是什麼人,便被塞口套袋,眼前一黑給人推搡上馬車。
馬車顛簸不久,她便被粗暴地推下去。雙手被向後綁縛著,壯漢取下破布麻袋,府門前的燈籠將頭頂牌匾照的漆亮——奉天府署。
再一打量,抓她的人竟是城守營的巡使。
她不明白,一個犯夜禁的小卒,隨便押來便是,李誼何必大費周章給她蒙眼塞進馬車,還送到官府來。
府署高門深院,聽說後頭便是帝王居所。武飲冰自知時運不濟,被人當場捉住,哪怕在長安都要打二十板子。
她腦子飛轉,意圖尋思一個借口,等會見到李誼時再賠些軟話,盼他能網開一麵,大人不記小人過,饒她一命。
府署堂內已無堂官,隻是上首的好像不是李誼。
那也是位穿著矜貴不凡的男子,不著鎧甲,一身暗紫色寬袖直裰繡著暗紋,不如李誼那般英武標致,倒多了分慈善。
她不認得此人,直到上首之人起身,步下台階向他徐徐靠近,她才看清那身暗紋分明是四爪蟒,再想起巡使、城守營……
片刻,她訥然出聲:“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