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舊案
“大曆十三年……”
季日昌眼珠飛轉,許是平日作惡太多,他竟想不起來。
“某再提醒你一點,你從鳳樓回來,做了什麼。”
他恍惚記得那日休沐,和幾名射生子弟在南曲喝得酩酊大醉,後來是鳳樓著人將他們送回,還用馬車給送了一套席麵,再後來……
他好像想起來了,哆哆嗦嗦試圖駁白,“那小子不是……”
陸九不待他說完便殺念驟起,探臂扼住季日昌的喉嚨,“胡言!某弟弟僅是鳳樓的幫廚,他才十三歲啊,你們竟也下得去手打他……花娘還不夠你們玩樂的嗎?”
陸九父母早逝,跟弟弟相依為命,將他帶大,為了不耽誤弟弟讀書,便獨自負擔兵役從軍。
陸元茂也懂事,下學便去給人幫廚賺些零用,陸九說別去也不聽,非說鳳樓給的多。
六年前那場與吐蕃的惡戰,自己廢了條腿換來一筆恤金,本欲回到長安帶著弟弟好生過活,陸元茂便遇上這群喪心病狂的爛人。
“什麼……”
季日昌被捏得雙眼外突,嘴唇青紫,盯著眼前須髯拉碴的粗漢,根本不敢信。
“那……是你弟弟?”
陸九咬著牙根道,“你們將他拖到射生署的南牆根下施暴,最後將其活活折騰死……”
刑部不管,他便去告大理寺;大理寺不管,他便去告禦史台。
寒冬臘月,誰都不想在年關找事,故而草草了事,恤金費得所剩無幾,弟弟的案子仍無半點著落。
射生,即射取生物之意,初衷本為陪同帝王狩獵,不僅錢銀豐厚,還可使常出入禁中。他們射生子弟出身勳貴,全不知貧下為何物,生殺隨意,如同玩樂,尋常百姓在他們眼中甚至還不如禁苑裏的一頭鹿。
他在前線為國浴血犧牲,唯一的血親卻在這太平富庶的皇城腳下被人活活虐殺,奔走無門,到底天理何存。
翻過年底,一切仿佛從未發生。官府大約覺得晦氣,那幾人也未受嚴厲的責罰。
陸九心如死灰,一年後避過風頭,他改頭換麵,拿著僅剩的撫恤賄賂了射生署的教官,入內討了個灶房的夥頭差,伺機謀動。
可好巧不巧,這幾人在射生裏混不下去,便由家族做保,被分散編入其他禁軍,此事已輕飄揭過。他隻好蟄伏。
多年過去,他一直在等待時機,謀求調動。好不容易調進帳下歹人最多的神策軍準備尋機動手,沒想到此番兵變後三軍合營給了他大好機會。
“那五人,都是被你……”
“沒錯。那五人貪得腦滿腸肥,自是受不了這流亡的苦。這才幾日,我僅弄了些肥羊肥牛,口味調得不那麼仔細也無礙。”
季日昌腦子轉不過彎,“你下毒?”
“那是娘們才會使的手段,你當所有人都跟你們一樣卑劣?”
陸九不急不緩,鐵心要讓他死得明白。
“要怪就怪他們自己。我看過你們的醫案,醫人明明告知過不可暴飲暴食,誰叫他們為了那點口腹之欲,命都不要。”
“你,你……”
季日昌在射圃聽說那幾人死狀淒慘,日夜難眠,竟緣故在此,猛然想到自己近日也腹痛不適,這一切也差點發生在自身,禁不住冷汗如雨。
“至於懷民……”陸九眉間僅閃過一絲同情,“純屬順便。那小子替某背了黑鍋入獄,但至少某替他報了仇,也不算對不住他。”
季日昌張口結舌不知所雲,隻能求饒。
“陸壯士,哦不,大俠,陸大俠,都是趙辰,是趙辰先起的頭,我隻是從犯……你已經殺了他,氣也泄了,能不能放我一馬……”
“禦史台那些狗官平日咬人死口,輪到此事便夾著尾巴做人,大概也忌憚你們背後家族勢大。”
陸九舉著匕首說,另一手解開季日昌的褻褲。
“你們趴在家族的功勞簿上吃蔭功,作孽之時可曾想過,天道輪回,你也會有今日?”
季日昌驚駭看著他。
“得了,賤不賤。”陸九的匕首驀地鬆了,“某對那事不感興趣,倒是……”
陸九一刀割在男人下身上,立即就見了血。
季日昌疼得大叫,“不,不要,求求你,小人給你跪下……”
然而他被綁縛結實,並不能跪,陸九抽出破布塞住他口,不欲讓他一次痛快,細細折磨才是樂事,痛苦的嘶叫被堵在喉間。
倏忽廢院周圍火把通明,金吾衛兵兩刀斫斷院門魚貫而入,將院落包圍。
李誼三人躍進,看到眼前一幕也不禁大愕。
還沒等李誼發作,武飲冰大步衝在前頭,“陸九住手!”
陸九無路可退,轉而用刀尖隔斷繩子,抵住季日昌的喉嚨,用他擋在身前。
“別動,再往前一步某就要了他的狗命。”
武飲冰望他跛腿行動矯健,明白過來被他耍了。果然是縝思謹謀之人。
“是你故意將肉湯做鹹,誘他們多飲水,讓他們撐破肚腸暴斃的對不對?”
陸九眉心一縮,“你怎麼知道?”
“食鹹後人大量飲水,加之腸胃受損,加速了死者體液流盡,最終致死。我不僅知道,還知道季參軍事今日沒如你料想那般隨王將軍入北校場,你擔心夜長夢多,臨時改變計劃,是與不是?”
陸九狠戾道,“早知夥房時就該殺了你……”
李謙在背後早聽不下去,“勿跟他廢話,二哥,此人動亂軍心,還不下令活捉了,我金吾在此就不信他還能蹦躂幾時!”
陸九耳尖,又將刀往上比了比。
“我勸舒王殿下勿要妄動,季日昌可是肅州防禦使季慶獨子,不知某一刀下去,這蕃地邊境的防秋兵是不是還歸我天朝所轄。”
“你……”
李誼捺下吹胡瞪眼的李謙,“你想怎麼做?”
陸九一愣,拎了拎手裏的人道,“某還知曉軍中哪些人行為不端,請一並處置了,另外此人必須由我親自處決……”
“可以。”
季日昌聞後奮力掙紮,可惜口不能言,隻能發出嗚嗚聲。
沒曾想舒王答應得如此痛快,陸九背靠槐樹,也有一瞬恍惚。
手勁一泄,堪堪露出半拉腦袋,屋脊上忽一道精光擦過,一柄弩箭淩空激射,正中陸九腦門,匕首鏘然落地,人也隨之癱軟。
一起癱倒的還有軟骨頭的季日昌。
事成,屋簷上的段亦跳下來,才打了四十棍好得這麼快,身輕如燕,果實內功頂了得。
金吾衛上前鬆綁將人拉起來裹上衣袍,陸九倒地,恍如怔怔目睹這一切,眼瞪如銅鈴。
衛兵將人拉到李誼跟前,人已昏死過去,形容狼狽。
他使了個眼神,“帶下去吧,好生就醫。”
武飲冰被這猝不及防的攻守轉換擊得有些暈頭,陸九,就這麼死了?她不禁問,“殿下,那陸九所述之事……”
“還請將軍同防禦使好生言說,朝廷定會給他個說法。”李誼全然無視她的話,隻對一旁的王將軍道。
王將軍謙和一拜,“殿下放心,臣當盡力而為。”
金吾衛和射生軍士整兵離去,李誼三人也轉身上馬,隻留武飲冰張望著這迅速得來不及反應的一切,心像是破了一洞,裏頭寒風淒然。
回到北校場,武飲冰不顧侍衛阻攔,仍追進了營帳。
“怎麼?”
李誼翩然而坐,而命人溫了碗酪。
武飲冰語調剛直,“殿下就不打算管季日昌犯下的事了麼?還有陸九的弟弟,還有懷民,他還關在牢裏……”她越說越急。
“你在質問我麼?”
李誼淡淡道。
她悻悻拱道,“小的不敢。”
隨後李誼將段亦從帳外宣入。
段亦單膝跪拜,“殿下。”
“季日昌情況如何?”
段亦答,“恐怕今後子嗣上是無指望。”
李誼屏退他,心思重新拉回到武飲冰身上。
“你近幾日也不必往縣獄去了,好好待在營裏,不要惹事。”
她直勾勾地盯著他,顯是想討個說法。
李誼指腹摩挲著杯口,“他說的事可以辦,但他人必須死。”
“殿下的意思是,要用他的屍身給防禦使大人一個交代?”
武飲冰氣衝衝。
“犯事的季日昌被好好伺候寬待,明明陸九才是受害者卻被一箭擊殺。段亦是舒王親衛,必是得了殿下的命令才提前埋伏,殿下為何處事如此不公,草菅……”
李誼將空杯往桌上重重一擲,砸得稀碎,斥責道,“我做事還需向你彙報?”
武飲冰被當頭破了盆冷水,鬱怒填胸。
原來傳言並非捏造,他當真是個冷血的怪物。
她怨忿難抬,連禮都未見,就折身從帳裏跑出門去。
第二日一早,北校場解除禁令,武飲冰不想跟李誼這等小人同處一處,便上街去。橫豎她也不需要參加訓兵。
今日城門不同往日,居然洞開著,許多兵士拖著沙石出門,還有人用板車將屍體一具具地運進來。
她隨手拉住一個被征役的百姓,“敢問大叔,這是……”
老漢歎氣,“別提了,都是此前被堵在城外來不及進城的流民。好在眼下天凍,不易鬧出時疫,官府讓俺們在養濟院挖坑將他們焚埋了。”
她有點疑惑,“為何選在這時填埋?”
白胡老漢偷眼望向四周,朝她低聲道。
“傳言叛軍已經打到邠州,現下要打掃戰場修築攻勢。依俺看啊,這奉天城必有一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