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嫌疑
“說來聽聽。”
李誼吩咐小吏又拿來一張竹椅,顧不得李謙潔癖,在炭火上煮起了水。兩人就在這間刑室裏密談,一會還要去殮房。
“話說懷民跟宋行之非親非故的,卻被護犢子似的護著,兩人不像師徒,倒像是父子,論誰都奇怪。我據此找鄉紳查問一番,沒想還真詢出一件秘事。”
李謙跟說書似的吊足胃口,李誼沒耐性,催他廢話少敘,撿要緊的說。
“這懷民啊,原先是村西頭王二夫婦從人牙子手裏販來的。王二的女人多年未生養,本指望懷民給他家遞香火,誰知女人後來懷上了。兩人尋思,佃農賺點薄銀要養兩個兒子,便尋思將懷民賣了。”
他飲口熱水接著道。
“那年縣裏正好來了名刀手采買男童淨身送進內宮,懷民的養爹娘生出想頭,結果歸家半道,剛出生不久的嬰兒被卷入馬車夭折,兩人又反悔,尋死覓活將人要回來,結果人都閹了一半被帶去醫館救命,而當時給他瞧病的正是回鄉探親的宋行之。”
“有點意思。”
李誼細細思忖,李謙繼續說道。
“左右帶回也是個廢人,那王二夫婦不想要了,將小子遺棄醫館。懷民無處可去,還是宋行之看不得他這樣可憐,便收為徒,十年來一直帶在身邊訓導。”
“他何時進的太醫署?”
“好像是最近二三年才入的,才是個針生。”
這些記檔被留在長安皇宮,不好查檢,李謙知道這些已是頗費了功夫,又補充道。
“宋行之老兒不是針博士麼,收得此徒技藝尚不嫻熟,自然是打下手,太醫署就錄為針生了。不過我也不明此事跟案子有多少關聯,僅是道聽途說來的軼事。”
李謙絮絮叨叨到最後,李誼一臉若有所思。
“難不成真有關係?”李謙詫異道。
李誼笑而不語,叫來縣獄內的小吏,“去把小五叫來。”
李謙差點一口水噴出,小五?叫的這麼親切?
此時武飲冰剛好殮畢,正欲折回請李誼去驗看。
她頭上插了一柄銀簪將烏發挽至頭頂,瞧上去比灰撲撲的襆頭更為英氣,更叫李謙看傻眼。
李誼將人叫進刑室,道,“驗屍的事先緩一緩,眼下本王還有件更重要的事著你去辦。”
武飲冰一身仵作打扮紮著手,一怔,“殿下還有何吩咐。”
李誼便讓李謙把方才同自己敘述的故事再重複一遍。
武飲冰近乎難以置信,懷民居然有這樣坎坷的身世,轉念一想,“殿下的意思是,讓我去試他一試?”
李誼點頭。
“如今尚無確鑿證據,但動機或許跟他曾經的遭遇有關。換作旁人,他必定緘口不言,但若詢問之人是你,他或許會願意說兩句。這裏的手段本王不想對他用。”
“可懷民眼下還昏迷著……”
言至於此,她猛然想起她照顧懷民那幾日,宋醫士奇怪的反應,恍然頓悟。
懷民本性良善,她不敢置信,竭力保護了幾日的人竟是真凶,還讓她還差點因此喪命。
她想親口問問他為什麼,扯了圍裙手套,跑出衙門隨意拉過一匹馬來跨上,朝北校場的方向縱馬而去。
一群老鴉在醫帳上呱噪,見到有人向這邊走來撲騰得愈發警惕,直到人掀簾踏入,烏泱一下散了。
武飲冰望著榻上麵無血色的少年,沉默良久,而後緩緩蹲下,拾起一片黑色的羽毛。
簾外的雪光映在他臉上,顯得他麵色蒼白。
她撚轉著手中的羽毛,四顧周遭幾乎絲毫未動的陳設,若有所思道,“你夜裏下過榻,對嗎?”
榻上之人無動於衷。
“這是我昨夜壓在你氈毯下的羽毛,今晨莫名現於榻底,除非有人掀過這毯,我想不出還有其他緣故。”
她肅然厲聲。
“莫裝了,此間我已觀察一日無人出入,如非你早已清醒,這片羽毛斷不可能出現在地上。”
聞言,榻上之人緩緩睜開雙目,望著帳頂,空洞無神。
自己的善心被人踐踏,虧她還替人駁白,武飲冰惱怒質問,“做藥童前,你是太醫署的針生,意味著你也懂針術,也可以下手。告訴我為什麼?”
懷民仰躺著,緘默。
窗外,今冬的初雪還在下著。半晌,他終於開口,“你知道,冬月,趴在四下無人的雪地裏被人任意糟踐,是何等感受麼。”
她不敢深想,“什麼意思?”
“就是你想的那個意思。”他眼神偏過來,不帶一絲生念,“有時我在想,如能一直睡下去就好了,人的一生也不必如此苦厄。”
懷民生得白淨俊秀,身量瘦弱,力不能縛,自然不是那些粗壯之士的對手。
聯想起她在軍營遭遇不軌之徒,他阻攔後的激烈反應,加之他兒時遭遇,她似乎逐漸拚湊出了事件殘忍的原貌。
“所以,他們五人都曾猥褻過你麼。”
懷民雙目發紅,逐漸盈滿淚水將瞳孔淹沒,他幾乎是咆哮著喊出:“天意昭昭,他們都該死!”
飛雪在校場上積聚了薄薄一層,武飲冰悲哀地望出去。也就是說,在隱秘的角落,此等暴行持續了至少一年,或許更久。
“他們用我的秘密威脅我,不許我吐露,否則就將我的事情傳遍整個軍營……”
懷民淚流滿麵。
武飲冰安撫地扶住他的肩頭,發覺他雙拳劇顫,手腕處暴起的割痕一直蔓延到細瘦的胳膊。
“你向旁人透露過這個秘密嗎?”
懷民堅決搖頭,“沒有。”
她疑惑,“那他們……怎能打探到呢?”
他委屈道,“是趙辰。某日他飲醉,非要闖進恭房,結果我來不及提褲子,便被他撞見,辱罵了一番……”
隨後灰暗的日子便開始了。
“他們欺負你,你為何不去報案?”她著急道,“不將那趙辰抓住重重懲治,知道你秘密的人必定越積越多,難道由著他們繼續糟蹋欺侮?”
懷民泄氣道,“沒用的,師父從前告過,可是那幫熊將狗官,官官相護,他們隻在乎官帽,縱容手下作惡,甚至……他們自己就是作惡多端之人。”
“長安還有大理寺、刑部、禦史台,總有地方受理……”
他仍不住地失望搖頭,“沒用的,沒用的……”
好像一切都順理成章了。
怪不得宋醫士說軍營無處講理,怪不得對徒兒心有愧疚,怪不得發出那番憤恨的感慨,隻因他是小小醫官,無能為力幫不了他,隻能用那種手段撕開軍營肮臟一角,擴大事態,讓這些醃臢再無機會按下不宣。
他蜷縮成一團,聲音破碎,“我不想再過暗無天光的日子了,也不想讓別人知道,我跟男人不一樣!”
眼前的少年就像一隻受傷的小獸,在寒冬角落裏無助無望、瑟瑟發抖。
她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所以,你殺了他們。”
懷民騰地一下驚坐,“他們?”見武飲冰堅定又淒涼的眼神,頓時慌了神,“我沒有,我沒有殺他們……”
他的話令她再次起疑,“沒有?”
他急於否認自己做過的事,手腳都不知如何自處,“師父所授皆是扶危救困之術,我怎會用他來殺人?”
“可你師父都曾想殺我……”
“我真的沒有!”他六神無主,懊悔不已,“我隻是,隻是想讓他們腹痛幾日。我雖隻是個針生,可是下手還有準數,我那時當真沒想要他們的命,我也不知為何就,就……”
說完,懷民撲在武飲冰懷裏嚎啕大哭。
少年過得太苦,唯一親近的師父也為他而死,他跟她一樣孤苦伶仃,宛如這天上不知飄零何處的一片雪花。
死的都是朝廷武官,少年因涉嫌謀殺被捕,縣獄的官吏正將他從醫帳裏押出帶走,準備收監。
夥房一幹人躲在灶間的屋簷下,望著懷民的背影,暗暗唏噓。
“老天真是不開眼。”
“挺好的孩子,太可惜。”
“某也受懷民醫治,這孩子好學,要不是那夥不要臉的幹出這醃臢事來,將來說不準能成一代名醫。”
一旁的陸九聽言重重地歎了一聲氣,撥開人去,跛著腳回灶間條凳上,舀了瓢煮化的雪水潑到磨刀石上,繼續磨刀。
地上垛著南瓜青菜,他還忙著準備營裏的哺食。
武飲冰也不忍探看,折身踏進灶間,尋個矮凳坐在灶邊,胸口憋悶難以紓解。
她細細掰著柴禾的枝杆,一根一根往火裏投。
“陸九大哥,你說,好人為何沒有好報呢?”
陸九搖搖頭,繼續霍霍磨著菜刀,“你曉得數日前,宋醫士跟那個最後才死的岑校尉打過一架嗎?”
武飲冰一訝,“還有這事?”
“俺當時還不明白,宋醫士一介書生竟也有與武人幹架的魄力,現下曉得了。”
他低頭吐息。
“想懷民那小子雖是個白麵小生,但醫術實沒話說,此前俺這腿天冷下雨就犯病,讓他灸上兩針果然鬆快許多,隻是這以後……怕是再沒機會了。”
長安城破,懷民跟著師父遠走奉天,因醫人折損半途,從針生變成藥童,最後成了囚犯,這一生都毀了。
她挑著灶膛,難掩心事重重。
師父在時曾說,他們仵作存在的意義便是言死人所不能言,可如今她又懊悔曾為他們發聲。
俗說善惡有報,終有輪回,她隻見到惡不能懲,善不能揚,非要倒逼善人行惡事才能奪回應有的公道。
她好想念那個百裏之外的故城長安——
居民寺觀,車馬駝鈴,有畢羅清晨香氣撲鼻,有三曲入夜燕語鶯歌。她曾與師父坐白鹿原遙望長安光景,暢談大理寺屢破奇案,自己也曾熱血沸騰誓要懲惡揚善,保護這個她所熟識的長安……
可同一群人、同一些事,為何換了一個地方,道理就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