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人亡
北校場邊的兵器架上落了幾隻烏鴉,聒噪的混響散入夜幕。
倚靠的椽木傳來緊迫的震動,步履聲緊如密鼓,武飲冰還以為是幻聽。
直到室內跳動的燈燭驟然一滅,她方如臨大敵般彈起。
大刀斬下,她反應機敏,倏地從榻底翻身滾走,被人斬去襆頭布巾,烏發頓時覆麵散落。
饒是黑燈瞎火,更看不清凶手麵貌,她跑不出去,隻能爬起來憑直覺閃躲。交手間她察覺此人並非習武之人,鍘刀甚沉,他揮舞起來毫無章法,遂抓住空隙朝他手腕一踹,鍘刀應聲斫入支撐氈帳的椽木拔不出,利刃落空,那人見勢不妙,棄刀而逃。
外麵響起更加密集的腳步,隨即一個熟悉男聲慘叫一句。武飲冰暗道不好,抽出阿爹給她的銀簪將頭發隨意一插,跳起來。
她探了懷民的鼻息,還活著,連忙出門查看,眼見一隊裝甲齊整的衛兵在帳前列陣,燃燒的火把跳動在他們每個人臉上。
歹人已被押走,唯餘地上一灘血跡。帳外火光亮如白晝,映著火把的光,她發現自己滾得一身灰頭土臉,渾身都給冷汗浸濕。
“你不是挺精的麼,怎麼,刀架脖子上了還不醒?”
武飲冰聽見李誼的聲音立馬屈膝,“小的不知殿下親臨,有失遠迎……”
“是你自作主張把他挪來的?”
李誼望了眼榻上之人,轉身瞥向她。
“若非宋行之隻是個普通醫人,就你那三腳貓的功夫,現下恐怕還不知自己的腦袋在哪裏。”說完揮刀振血,將兵刃拋給段亦,段亦接住,收刀入鞘。
她摸著後頸一涼,想到方才自己差點就死在宋醫士的刀下栗得魂飛魄散,連話都說不利,“多,多謝殿下相救。”
“不必,本王沒安好心。”
她暗暗歎氣,他果然還在惱她。
舒王手下的侍衛迅速收拾現場,並派人將懷民的榻間保護起來。
她望著地上那灘汙血,原來他一直著人盯著宋行之,才能出手如此迅速。
“那宋醫士他……”她方想探聽那宋醫士,話未問完,臨街營門一道煙塵,一匹栗色宛馬疾馳而近。
“殿下,屬下粗審了一下,那宋醫士隻承認殺此人未遂,之前那五人,他抵死不認。”來人指指她道。
“是麼。”李誼玩味道,從侍衛手裏奪韁上馬,正欲會會這個宋醫士,並命來人下馬,換給武飲冰,“走吧,去聽聽他為何想殺你。”
武飲冰亦不知何處得罪了宋醫士,但礙於李誼尚在氣頭,她並不敢輕舉妄動,顯得有點呆傻。
“你一個胡兒不會騎馬嗎?”李誼提高一調。
“會,會的。”
武飲冰接過韁繩上馬,接了李誼一記冷眼。隨即二人迎著曦明的天光,向城南縣獄打馬而去。
縣獄內的一間刑室內,宋行之已經被剝去醫士的褐衣烏襆,殺了二十殺威棍,又因腿傷失血過多,麵如灰泥,嘴角淌出一縷細細的血線。
饒是飲冰這般見慣血肉的仵作,對周遭斑駁幹涸的血跡仍感心驚。
一桶涼水兜頭澆下,宋行之受激醒轉,氣息弱如遊絲。李誼屏退段亦和行刑的小吏,要跟他單獨談談。
“宋醫士。”
李誼孑立於刑架前,一身甲衣未卸,外穿了件直襟披肩長袍。連日校場訓兵與縣獄殮房間奔波之餘,衣擺蒙了一層泥灰。
宋行之眼目半睜,見到這兩張臉那一刻,竟不屑地泛出一絲笑意,笑意隨著嘴角逐漸放大,隨後整間奉天縣獄都回蕩著他肆意的笑聲。
李誼嘴角淡然一哂,緩步坐去竹椅上,撥弄炭盆裏的烙鐵,掂起來瞧。
“大理寺的玩意兒換來換去也無甚新鮮。身死事敗,我尚不知宋醫士有何可笑。”
宋行之啐了口血沫,“正因是天子治下,故而可歎、可笑。”
李誼在椅上往後一倚。
“我查過你的履曆。天寶十四年你便入太醫署供職,是宮中的老人,還曾隨聖駕避安史之禍巡幸蜀地,也是不辭辛苦。不知宋醫士輾轉到這神策軍中究竟受何人指使?又到底是何目的?”
“無人指使。”宋行之有氣無力地咳了兩聲,“老夫隻為醫濟蒼生,除人病痛,別無他求。”
“那軍中近來連斃那五人死前幾日都曾受過你醫治,你作何解釋?”
“嗬嗬,”宋行之被吊著無力反抗,隻得笑罵道,“素聞聖人二子舒王殿下英武不凡,才智過人,殿下有如此能耐,不如去問問那五人,何故問我?”
這廝分明是不願從實招來,還敢口出狂言,武飲冰雙眼怒火灼灼,“可你為何無緣無故要殺我,還有懷民?”
他形容枯槁,“為何?那得問問你麵前這位殿下。”
聞言,武飲冰一時不及反應,殺人,未遂,舒王殿下……她簡直不敢聽信自己的耳朵,轉頭望向椅上之人。
隻見李誼從椅背上森戾而起,緩緩走近,露出斬敵的殺意,全沒了方才的閑散。
“除了精通醫書,本王竟不知宋醫士也讀兵法。本王也說不好,自己會不會為了保守這個秘密而殺了你……”
她幡然醒悟,宋行之這一招離間計使得奸狡,差點連她都騙了。
宋行之當即被扼得喉間嗬嗬,麵目漲紅,瞧上去反倒紅潤不少,眼珠轉向她。
“豎兒竟還有臉提懷民咳咳……他派你到醫帳,不就是為了殺懷民的嗎?”
殺懷民?武飲冰被兩人的對話徹底攪糊塗了。
李誼微眯眼,手上鬆了些力道,“說下去。”
“老夫就懷民一個徒弟,為他過意不去,自當……先下手為強……”
他氣息不穩,喉間怪響,言語模糊不清。
“神策軍向來無……處講理,他們都……活該!老夫看來,你跟他們一樣,來了……也不過如此。”
宋行之忽然口溢汙血,武飲冰發現不對勁,大呼:“不好,他要自盡!”
李誼翻手卸掉他的下巴,已然來不及,宋行之已將藏在齒間的毒藥咽下。
宋行之瀕死肢體抽搐,仍不忘口中喃喃:
“天行有常,
不為堯存,
不為桀亡。”
而後脖頸緩緩向後一仰。
段亦在外間聽見動靜,帶刀闖進來,瞥見刑架上口吐黑汁血糊糊的死人,刹時明白過來,愧疚萬分,拱手跪地。
“屬下失職,沒搜出嫌犯藏毒,請殿下責罰。”
“扒了他的囚衣。”
段亦的手法與那日李誼如出一轍。
武飲冰瞧得目瞪口呆,恍然而悟,那日李誼在鳳樓或許並非有意輕薄,而是因為她追逐的那名刺客,胸口有刺青。
而宋行之胸前並無刺青,李誼仍餘威不減,斥道,“自去領四十軍棍。”
“喏。”
段亦退了,留下武飲冰上前查看宋行之死狀。
她從刑具裏挑了根血漬未幹的銀針,擦淨,沾取口角的血,嗅了嗅,一股濃重的藥草味,又對著炭盆裏的火光驗看。
“是砒霜,還有……雷公藤,應是提早就服下的。”
而且服食量極大,足以讓他斃命,看來他自謀事伊始就沒打算活,段亦算是白挨了半頓打。
此時縣獄的小吏夾著尾巴進來,李誼吩咐把人收殮了。
武飲冰放下探針,心思百轉千回,忽問,“殿下,您相信他的說辭嗎?”
“信,為何不信?”
她有些意外,“……可他是頭號嫌疑者。”
“嫌疑最大就一定是凶手麼,裴瑱出身大理寺,都是這麼教你的?”
李誼橫眉冷目,可一想她是個孤女,學的還都是仵作的東西,複深歎口氣。
“將死之人,遺言或為泄憤,或為迷惑,或為陳情,他這麼說自然有他想達到的目的。你覺得像什麼?”
武飲冰近日被他訓得發怵,思慮片刻試說道。
“他既非吐蕃人,也不像涇原叛軍早就安插在營內的細作,畢竟殿下在前來奉天的路上曾提及,涇原節度使發動兵變事出有因,是臨時起意而非蓄謀。而且……”
她鬥膽猜測,“如若他所言屬實,他好像誤會了殿下想殺懷民。”
“你如何斷定是誤會,而非本王真想要他的命?”
她答道,“正如方才宋醫士的離間之語,如若殿下想殺我,有的是手段讓我悄然消失,大可不必讓一個毫無暗殺經驗的人費事,殺懷民也一樣,故而細想之下便可察覺不妥。至於動機……”
“看來你還不算全然無可救藥,”聽她言此,李誼微微頷首,“接著說。”
“懷民……小的思不出,但若想殺小的,動機還是足夠的。”
這一番言論引起了他的興致,“哦?有何動機?”
“小的胡言亂語,以下犯上,忤逆不敬,罪該萬死。”
沒料到她還記仇那日的事,李誼也怔一怔,繼而笑道,“一個動不動就記仇,一個動不動就殺人,殊不知你和本王,誰比誰的心眼小。”
武飲冰見人笑開,故作窘狀陪笑,心底不免長籲一氣,總算給人哄妥。
話題繞回到案子上,兩人收起玩笑。
有關整件凶案的動機與手法也正如她所說,存在同樣的問題:舍近求遠。或許,他們堅定的動機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所以,小的看宋醫士顏色不似胡謅,與其說是迷惑,更像是……”她來回踱步,仔細措辭,“泄憤和陳冤。”
其實他心中一直盤桓著一個想法,但是眼下他需要等一個人。
“你先往殮房,本王隨後。”
“喏。”
武飲冰一揖離去,拖著微跛的左腿跨出門檻。李誼默默注視著她背影,直到她轉出刑室,搖頭而笑。
侍衛領著小吏來報,“殿下,資王殿下回來了。”
未曾想李謙這小子動作麻利,三日時限還未到就趕回了。人馬一竄進奉天就往縣獄奔,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累死我了。”
李謙風塵仆仆奔進刑室往圈椅上一癱,伸手就取案上的陶杯,可陶杯裏沒一滴水,又給他重重擱回案上。
地上有灘汙血,他有潔癖,厭棄而避。
“宋行之死了?”他從引路小吏那裏聽聞此事。
“嗯,自盡了。”
李謙搖頭可惜,話頭一轉,“你弟弟此番舍生忘死鞠躬盡瘁,你準備怎麼犒勞?”
李誼難得親自給他倒水,塞進他手裏,“送你一個公主如何?”
李謙朝他翻了個厭極的大白眼。
李誼一笑,“先說發現了什麼,我才好決定賞你什麼。”
李謙被這朗率笑容弄得有點不明就裏,他以前這麼愛笑的?
“還真像你說的,他在涇州已經沒什麼家人了。而且從前他家還在時,鄰裏街坊口碑俱佳,不像是甚麼大惡人。”
如李誼所料,宋行之並不是真正的幕後凶手,可他說的那番話,著實很難不令人在意。
過意不去的事究竟是什麼,以至於讓他斷定,武飲冰是他派去的殺手?那間醫帳裏,難道還有什麼秘密?
李謙飲完水,見他仍眉頭緊鎖,想逗他一樂。
“不過我倒是從鄉紳那裏聽說了一件趣事,你要不要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