湧泉報
夜色正濃,醫帳內鼾聲雷動,宋醫士已在榻上歇了。武飲冰借夜色掩護,悄然摸進帳內。
醫案離榻咫尺,她伸手在他麵前晃幾下,反複確認醫士已然睡熟,躡手躡腳行去,開始翻找起案上和插在架上的案卷。
……
子時剛過,武飲冰便已出現在李誼帳內。
十月中,天氣驟然變冷。
夜裏凜冽的寒風吹得醫帳都冷透,她來時路上鼻尖耳垂凍得紅透,好在軍帳內熏籠勤勤懇懇。融融暖意讓她慶幸,鼻子耳朵沒被凍掉。
李誼披著狐裘,坐在漆案前閱看軍報,聽見她進來,抬起眼,“磨蹭什麼,這麼遲。”
武飲冰討好地朝他齜牙,“腿還有些疼。”
他望了望她的腿,不再予她計較,指指熏籠旁邊的那張胡床,“坐下說罷。”
“謝殿下。”
武飲冰拐著腿過去,坐近,瞥見了那身銀狐皮裘。
那好像是她被舒王救下那日,鋪在她睡那張榻上的,還被血弄臟,他不嫌棄就罷了,怎的還,穿上了……
她晃晃腦袋強行命自己清醒。
眼下氣溫漸凍,物資匱乏,穿她睡過的狐裘禦寒有何大驚小怪,定是她多心。她慚愧地摸了摸鼻子,伸手烤火。熏籠上還煮著一壺茶粥,雙頰悄然被炭火迫出的熱汽熏得發緋。
他見她雙目發直,以為是餓,命人給她盛了一碗。
“你不是有驗屍格目要交給我嗎?”
哺食未進又忙至子時,確然餓扁了。武飲冰餓死鬼般虎咽狼吞,吃相著實不太雅觀。李誼沒眼看,又命人端了兩碗來,又是風卷殘雲。
吃罷一抹嘴,武飲冰從懷中摸出一牒格目,以及數本醫案記檔。
她交來的驗屍格目幾乎跟前一本一模一樣,無甚特殊。
李誼瞥向案上多出來的幾冊案卷,“這是?”
“是小的從醫帳內偷來的記檔,上麵記錄了宋醫士近來診治過的病人。”
她指著其中幾本。
“小的想,既然死者都是傷兵,且都有施針的痕跡,那不如從此處著手,看看他們在營內的診療記錄,或許會有所發現。”
李誼微眯起眼,“你自己想出來的?”
她點頭。
李誼將記檔的封皮逐冊翻過,發現上頭記載的時間並不連續,故而明白道,“拿來之前,你已經看過了吧。說說你的發現。”
她抽出其中一本,雙手呈給他,“殿下請看,這裏麵登錄了很多兵士脈案、診斷、施針,以及用藥的底方,那五名死者的案底也在其中。”
她將記檔在他麵前恭敬攤開,他邊讀邊輕叩桌案。
“本王有些好奇,我軍有傷在身的兵卒沒有一萬也有五千,數萬人一多半都有過傷病。區區五人,你是如何在這麼短時間內將他們找全的?”
“醫帳的記檔都以時間編序,小的正是按照這五人遇害的日期搜索,果然如小的預想的一般。”她伸手將記檔翻至某頁,“殿下看,他們均在死前三至五日到醫帳施過針。”
她又翻出另幾本。
“而且此前的幾本中也有過他們施針後短暫腹痛的就醫記錄,說明凶手甚至在下手前還有過數次嘗試。這一切都是在醫帳中發生的,我想這便是他們之間的關聯。”
“所以,你懷疑宋醫士。”
“對,”她神情篤定,“當然也不排除軍中其他擅長針術之人,但就目前的線索而言,他的嫌疑是最大的。而且,小的打聽到,他是涇原人。”
兩方線索都指向他,目的為何不言而喻。
李誼目露欣賞之意,“你做得很好。”
她訕訕不敢當。
“說吧,你這次的條件又是什麼。”難得李誼主動開口,“你說過推演非仵作分內事,可你今日這番作為,目的不純吧。”
她難以開口,似在低眉措辭。
他發覺她每次無事便耍渾要錢,一有所圖便低聲下氣自稱小的,狗腿模樣倒是有趣得很。
“僅限三個彈指,過時不候。”
她著急,居然起身跪下,拜道,“確有一事相求。”
“說。”
“懇請殿下定要將真凶緝拿歸案。”
李誼頗感意外,“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
李誼著實想不通,起身踱到她麵前,站定,“你一介商賈,不為生財,也不為保命,隻求抓住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幹行凶者,究竟為了什麼?”
武飲冰耳邊回響起師父領她入門時,對她說過的話。
“為了一個公道。”
李誼不解。
她繼續釋道,“小的在營中並無熟識之人,然凶手欺人太甚,藥童懷民曾多次救我,卻無端被卷其中,如今仍昏迷不醒。自跟從神策軍入奉天,他對小的多方照拂,他的好心小的無以為報,隻想為他,還有死去的那些軍士們討個公道。”
“公道……”李誼竟然笑了,他質問道,“何為公道?他對你好心,你便要回報?”
“是。”
“那本王的好心,你又當如何報?”
她一懵,再拜,語氣有些自卑道。
“您可能理解不了,弱者如螻蟻,唯有抱團才能苟活於亂世。而殿下您是強者,或許您……心下有您的籌謀,我隻是個順帶手撿的小玩意兒,想來殿下大約也瞧不上小的所報……”
“籌謀……”
在她眼中,他的好心皆是籌謀。
話雖沒錯,可李誼卻沒由來的煩悶異常,一撣裘袍,回坐案前,“夠了,你走吧。”
“殿下……”
她好像無意間觸怒了他。
有些納悶,他難道不是僅將自己作老鼠戲麼,位高權重之人為何會對一隻可有可無的玩物如此生氣?
其實老實說,武飲冰並不知道如何跟上位者打交道。
從前在家,她每日看著阿爹在各家門前曲意逢迎,甚是辛苦,但自她十四歲起,她便跟著師父裴瑱習技,無心生意,著實不大懂這些皇親貴胄的規矩,反而常年混跡坊市,跟長安城裏的市井交往更為自在。尋常人沒那麼多講究,左不過些潑皮無賴廢點銀子。
在長安,隻要有錢,九成九的事都能辦成,可眼前這位明顯是不缺銀子的主,況且她現下連銀子都沒有。
麵對這位陰晴不定的主,她想說些軟話,卻不知該說甚麼,隻得低頭。
這大概就是這位閻羅的怪脾氣吧。
“今後你不必在過來了,免得有人說我不安好心,惹人誤會。”李誼朝她丟下一袋錢,避開瀏覽軍報,不再看她,“段亦!”
守在帳外的首領侍衛入內,朝李誼拱手一揖,“屬下在。”
李誼大手一揮。
段亦聽命,朝外一伸手,“請。”
小五認出,這人麵頜棱角方明,聲音也如鐵鑄冷鏗,是那日在鳳樓閣樓上攔住李誼的人,原是他的侍衛。
她無可奈何,隻好撿起錢袋,踉蹌地爬起來。
“小的告退。”
*
此後兩日,舒王果然沒有再詔。不過她的腿傷倒是見好,上次敷的藥靈得很,應對皮肉傷甚是管用,行走已不礙事。
她無事可做,閑得發慌,便主動留在醫帳內照顧懷民。
鑒於宋醫士嫌疑大增,她不再信任,又剛觸了舒王黴頭,沒臉求他著人看守,旁人就更不可靠。
既然無人可托,幹脆自作主張將懷民搬到自己住的榻間親自照顧,生怕旁人對他意圖不軌。自己雖然武藝不精,但勝在有把力氣與人一搏,若真出事,大不了大聲呼救,周圍都是軍營,護個躺在榻上半死不活的人應該不成問題。
“先生如何?”
宋醫士尚在診脈,武飲冰關切問道。
近日的藥材都是她親手抓的,宋醫士隻顧診脈開方,藥方都得留底,諒他也不敢動手腳。
“奇怪……”宋醫士兀自喃喃,不覺皺起了眉。
她聽見他嘟囔,“何處奇怪?”
“不應該啊,合該早就……”宋醫士又自言自語,全然無視她的提問。
宋醫士年近五旬,雙目發黃,頭已禿了大半,僅剩的灰絲束於小襆頭內,在眼前晃來晃去,她被他的話弄得雲裏霧裏。
隨後宋醫士又開了一張方子著她去抓。她取來藥材,在門口支起火堆煎藥,雙手雙頰被風吹得通紅,一刻也離不得,直至西垂。
醫帳緊鄰灶間,帳內端了盆炭火,還算暖和。
她打來清水,擰濕布巾,給他擦拭額頭。懷民臉色見好,但神誌依然不清醒。她日日盼著他病情好轉,說出他看到的東西,免得更多人慘死,早日讓真相大白天下。
她裹著氈毯蜷縮在塌邊,入夜燭燈輝耀之際,正是人容易陷入深思冥想的時候。
她反省,那日委實有些言語無狀,不著意衝撞了舒王殿下,他還在惱麼……
可她轉念一想,有什麼好憂的呢,舒王日理萬機,恐怕早不記得她這個被丟到哪裏的小玩意兒,隻有她一人在此哀戚。
與其擔心他,還不如盼著懷民早點醒,好逮住凶手,待城內軍心穩定,大軍出城反擊收複長安,她好回家去,給阿爹、薑竹起個衣冠塚,請個靈位,更實際……
想著這些,連日緊繃的神經令她難掩憔悴疲困,驀地困意上湧,好想大睡七天七夜,靠著榻沿便沉沉睡著。
悄然間,簾外一縷寒風卷入帳中,小五打了個寒噤,將自己裹得更緊。
門簾邊傾來一條鬼魅般的影子,褐色衣襟,烏紗襆頭,鋥亮的鍘刀挑開一線,一雙晦暗的眼睛正死死注視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