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首殺

相反的，閆悅也真正覺得自己第一次經曆了社會——原來這世界上除了康納集團，還有另外一種工作模式。

回到公司，閆悅本來的計劃是先問李子要圖，再跟韋小潔討教下這些衣服的麵料究竟是如何如何厲害，做工如何如何新奇，把一些看似高深的專業術語跟自己擅長的讚美形容糅合在一起，不出倆小時便能趕出來宣傳稿，好讓路廣誌大為驚豔，越發意識到閆悅後續的工資不漲簡直天理難容。

可現實是，路廣誌剛進辦公室沒一會兒又急匆匆挎著包出去了：“同誌們我先出去一趟，有個MCN機構想看下咱們的配飾係列，我帶幾款過去跟他們聊聊。”

聽到這消息，本來所有人都還懶洋洋地對著電腦屏幕，有氣無力回答了“好的”，可前腳剛飄過路廣誌車開走的引擎聲，後腳便陷入了嘰嘰喳喳的狂歡：

“太好了！李子來一把啊，這次排位我把你拉上星耀！”柴力背對著閆悅這一排，兩手架著橫放的手機，用腳蹬完桌腿的後座力，把轉椅溜到了李子旁邊。

“你可別再吹了！我上次怎麼掉到鑽石的，都賴你！”李子氣鼓鼓地抱怨，但動作卻很配合，尤其是巨大的遊戲開啟聲響，把閆悅剛準備要圖的訴求噎了回去。

再看坐在右手邊的韋小潔，電腦頁麵從AI做圖迅速切換到了嗶哩嗶哩上那些“5分鐘帶你看完XXX”的電影速食視頻。

閆悅覺得自己回到了多年前班主任一走，教室就開始炸鍋的學生時代。

“你們這是——”

“誌哥說了，工作要勞逸結合，才會有更大的潛能！”

韋小潔理直氣壯的回應讓閆悅徹底愣神，她這下終於明白了，原來熬大夜加班加點，兢兢業業付出全部心血的職場心態，並不是大城市唯一的生存法則。

閆悅本以為離開康納後來到一家小公司做過渡是為了養精蓄銳，讓自己舒服一陣，可沒想到看到別人貨真價實的躺平，她反倒最先開始不適應。

是該說現在同齡人越活越明白深知隻靠打工無法實現階級躍升，倒不如對自己放縱點別那麼累，還是說無形中康納多年的洗腦已經讓她變成別人眼中“奴性”深重的內卷標杆。

“人人都這麼懈怠，難怪這牌子好幾年也就發展成這樣的規模。”

閆悅偷偷在心裏嘀咕，並沒敢出聲，但很快腦子裏又有另一個小人蹦出來反駁自己：“是啊，你之前給康納勤勤懇懇那麼久，現在不還是淪落到人往低處走的下坡路嗎？”回想起先前要大展宏圖的狼子野心，她不知道自己這算聰明還是傻。

閆悅歎了口氣，糾結歸糾結，但還是自覺打開word開始構思起這次宣傳稿的框架。

“你不會真的已經開始想了吧？”閆悅被身旁突如其來的詢問嚇了一跳，她不知道塞著耳機正聚精會神看視頻的韋小潔，什麼時候把注意力突然轉移到了自己身上：“誌哥都出去了，今兒還不一定回來，要我說你明天給他都行，沒必要給自己太大壓力。”

閆悅有點不好意思，好像偷偷用功的好學生被抓了個現行：“這不是話都放出去了嘛？我剛來總要適當表現表現，才能平穩度過試用期。”

“也是，我剛來那會確實也比現在勤奮點，不過待了沒半年我就徹底放羊了。”韋小潔說完給嘴裏塞了一顆話梅，又順手遞給閆悅一顆：“等過段時間你就發現了，在這真不用那麼拚，佛係佛係挺好的。”

閆悅接過話梅沒言語，不免有些慍怒：我堂堂一個大集團出來的資深時尚編輯，你一個小丫頭片子有什麼資格教我做事？你摸魚還非拖我陪你一起擺爛？

與此同時她又在心裏冷冷劃清界線：“我跟你們可不一樣！等過段時間有更好的工作找我，誰還稀得再陪你們耗費光陰？我生來是屬於大企業的……”

本來閆悅還想多囑咐一句，讓韋小潔看完視頻抓緊把聯名係列的服裝麵料給自己講講，但看對方看得正在興頭上，也不好再打擾做討人嫌的上進精英。

她翻了個細微的白眼，默默在DOM工作群裏打下一行字：“@百子灣Lisa，親愛的麻煩等你做完圖把聯名係列的具體資料傳我下哦，感謝~”這樣一來就算今天宣傳稿沒寫完，至少路廣誌也能明白問題不在於自己，而是隊友犯懶拖了進度。

正在她準備按回車鍵發送時，對麵的李子發話了：“稍等啊閆悅，我打完就把圖傳你。離結束很快了！”閆悅有些詫異，“巨石強森”看著憨實，沒想到竟然第一個看出了她略顯焦慮的情緒，閆悅笑了：“沒事兒不急，你還挺……”

“挺什麼？”

“挺善解人意哈。”閆悅沒好意思把真話說出來，她其實想說你還挺會察言觀色。

“喲，對人家新同事的工作可關心呢。”柴力的陰陽怪氣雖遲但到。

“你上一邊去！”

“怎麼，我還說錯啦？以前公司來男孩的時候你不言語，來個女孩你可熱心了，是吧小潔？”

“哎呀別煩我，正看得津津有味呢！你一打岔我都忘了剛才劇情講哪了！”

見韋小潔不配合，柴力自覺無趣，回過頭開始擺弄電腦。

過一會兒便走到了閆悅跟前兒，突然換了副腔調，頗為正經：“閆悅，你微信通過下我好友申請，我把之前我整理的一版聯名款講解發你，你可以參考下，也不用再讓小潔給你講了，該有的裏麵都有，配合上李子的圖改改就能用。”

“好的呀，謝謝！”

閆悅打開柴力發來的稿件，眼睛剛刷到第三行就忍不住噗嗤笑出聲。

這哪叫公關稿啊，這簡直一個初中生作文糾錯大全。

全是些光憑默念都能尷尬到腳趾摳出一座國貿三期的片兒湯話——什麼“硬挺的廓形給整體穿搭看上去特別自由”“拚貼藝術融合古老元素的圖案驚豔十足與眾不同”……

強忍著笑意的閆悅順手把它轉發給了自己關係好的前同事小群裏：“來來來，奇文共賞，我現在接了個國潮品牌的私活，你看我現在手底下帶的實習生寫得什麼狗屁玩意兒！跟咱們當年真是沒法兒比！”

嗯，私活，實習生，閆悅竭盡全力讓前同事們不把這篇文章背後的水平同自己的現狀有所掛鉤。

怪不得寫了好幾版路廣誌都沒通過，這種文字能力放在康納都是要被Ivy指著鼻子破口大罵的！正在閆悅還在細細“品鑒”時，柴力的下一條微信又閃了過來：“怎麼樣？對你有幫助吧？”

閆悅懶得搭理。

“對了，你住哪啊？要是順路的話下班可以一道走，廣誌最近老在外麵聊項目合作，我好給你講講咱們公司的品牌調性和發展曆程，也好方便你以後開展工作。”

閆悅實在沒好氣，冷冷回了句：“我住萬達公寓。”

“通州萬達？那正好，我現在住管莊。”

“大望路萬達。”

當然這也是閆悅的假話，她其實就住在離柴力不過兩站路的珠江綠洲，還真是一趟線。

但她仍舊選擇要在柴力麵前維持不差錢的高冷定位，不僅是虛榮作祟，她更要讓這個輕浮的男孩知難而退，要個頭沒個頭要長相沒長相，除了穿衣風格尚可說得過去，哪來的自信敢撩我？

柴力終於不再回複了。

閆悅也開始迅速組稿的過程，對她而言，這簡直太小菜一碟：

先是把國外玩拚貼藝術的幾個大人物代表作品羅列幾幅，然後追本溯源，告訴大眾早在上世紀，畢加索便已經把這種創作形式帶入自己的創作中。

再引出Brandon便是當今潮流界中玩拚貼藝術最為先鋒的翹楚之一，隨即進入DOM與Brandon的聯名係列介紹“麵料主要由棉和聚酯纖維製成，在圖案吸睛的同時還兼備有防潑濺，不起皺的機能性，真正做到穿搭場景的多維度延展”，並把柴力之前寫得那些水詞兒全部刪改，變為“堅定自我的選擇與態度，可以是一處紋身、可以是耳機裏的音樂、也可以是一件能彰顯出全新氣場的服裝。正如此次聯名係列所帶給我們的意義，不僅是著裝上的視覺體現，更是因為穿上它代表一種價值傳遞，定義著‘我的能量與方向’當然，這也是水詞兒，但起碼在表述上更高級一點，最後用兩句自己編出來的口號收尾：NEWWAY，NEWVIBE——新的方式，新的磁場”方顯氣勢磅礴。

至於標題，閆悅更是別出心裁：《拒絕雷同，用戲謔精神戳中你的衣櫥》。

看了眼電腦屏幕右下方的時鐘，才16:40，都沒用倆小時。

閆悅心滿意足把文章預覽發給了路廣誌，開始打開網頁玩起了最不符合她人設的美眉換裝小遊戲。

“你可真夠少女心的，居然還玩這種小朋友遊戲！”才刷完不知道第幾個短視頻的韋小潔又湊過來了。

“活兒都幹完了就放鬆放鬆唄，也算融入下大家的氛圍。再說了，這可不幼稚，以前我在康納給女明星設計封麵造型，還經常用它來找靈感呢——”沒等閆悅說完，韋小潔突然尖叫起來：“我靠！這麼快你就已經寫完啦？”

這一大嗓門吼出去，自然把柴力和李子也嚇著了。

“強！不愧是時尚雜誌出來的大編輯！”和韋小潔一樣，李子滿眼都是崇拜，他豎起大拇指一直不放下。倒是柴力強壓著驚訝回頭：“挺快啊，那你發給廣誌了麼？他咋說？”

“發了，還沒回複，估計還在外麵談事兒，我覺得這版應該能過。”閆悅的語氣溢滿自信和好勝，她有點納悶怎麼別人都管老板叫誌哥，就你偏要叫廣誌，你是他親戚啊？

“可是我還沒給你講這次服裝麵料的具體內容呢——”韋小潔突然自責了起來：“怪我怪我，實在不好意思，剛才看視頻太入迷，我都忘了讓你提醒我……”見韋小潔捶著腦袋這追悔莫及的樣子，閆悅明白她真不是成心給自己難堪，畢竟職場上曆練那麼久，什麼人是憋著壞的笑麵虎，什麼人是真傻乎乎的沒心機，還是能一眼就看出來，閆悅擺擺手示意沒關係。

“是啊，你一天到晚就知道玩，要等你配合，明年跨年晚會都要播了。”韋小潔沒心情接受李子的調侃，仍舊摩挲著閆悅的胳膊：“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下次我肯定不這樣了，有啥需要我幫忙的，我最先緊著跟你溝通工作！”

閆悅正尷尬於該用怎樣得體的方式把韋小潔從自己肩膀處推開——她著實嫌惡跟不熟悉的人有任何肢體接觸，慌亂中，還停留在鼠標的右手不小心把微信界麵又給蹦出來，是前同事小群的回複：“媽呀，你這私活都是什麼人，寫得是反麵教材吧！”

與此同時，她那條沒發送出去的@韋小潔給自己服裝麵料的信息也還停留在對話列表裏。

閆悅怕韋小潔瞄到，啪一聲趕緊合上電腦。

“沒事兒小潔，我剛才把我那版舊的宣傳稿發給閆悅了，裏麵不是也有麵料的具體信息嘛？”正當柴力解釋著，路廣誌推門回來了，邊低頭看手機，邊喜笑顏開地朝閆悅走來：“可以可以！特別不錯！寫得又快又好！”

閆悅笑笑不說話，隻在心裏傲嬌，就這點兒小case，都用不了我之前在康納的三成功力。

“我把閆悅寫的發咱們工作群裏了，我真的建議你們都好好讀讀啊，看看啥才叫專業，有閆悅這樣的文字輸出水平，咱們DOM更上一層樓指日可待！”路廣誌的誇讚就快要讓閆悅的牙花子都露出來了，她無心用餘光觀察其他人的表情，端出朱門小姐的儀態：“誌哥過獎，其實寫這麼快，還要感謝大家的協助。”

“行！既然這樣那就明天跟商品鏈接一起發布吧，我先進去把咱們幾個社交平台的賬號發你，順帶給你添上管理員權限！”路廣誌又鑽進了自己的辦公室裏。

韋小潔打開了路廣誌發在公司群裏的通稿，邊滑手機邊嘖嘖稱歎：“我去，你寫得也太牛了！”

“這有什麼的，之前跟文字打交道那麼久，無非就是掌握套路的小技能而已。”對待他人投遞來的崇拜，閆悅向來不會自謙。

“那以後我和我男朋友結婚時候的誓詞你能幫我寫麼！我可頭疼了！”

閆悅沒想到她能在一天之內就從一個人身上感受到兩次無語。

沒多久便到了下班點兒，柴力和李子起身問道：“走啊，一起去地鐵站。”

“不用，我叫車了。”閆悅沒抬頭，與其同時回應的，是韋小潔：“我今天開車。我媽終於換新車答應把之前那輛給我了！”停頓了兩秒，韋小潔扭過頭：“你住哪兒，不如我送你吧？彌補下我今天的錯誤。”

“沒事兒，真不用，我還有點事兒沒處理完，等車這段功夫想再看看咱們品牌之前的設計多做了解。”閆悅見韋小潔想要將功補過卻不被領情的愧疚神色，於心不忍，衝她眨了眨眼：“想欣賞下你之前設計的大作嘛，好想著以後怎麼更好地誇你。你就先送他倆坐地鐵唄！”

聽到閆悅這麼說，韋小潔終於恢複成常規狀態：“我可不要，我的車隻能坐我家朱吉陽一個男人！”

這時路廣誌出來了，臨走前又拍了拍閆悅的肩：“加油啊，看好你！”

眼瞅著所有同事離去，閆悅鬆了口氣。

其實她並沒有加班，隻是估摸著路廣誌和韋小潔的車已經開遠，柴力和李子也足夠時間上了地鐵後，悄悄又步行到地鐵站回家。

此後的DOM第一周，閆悅都挺著胸趾高氣昂。

她美滋滋覺得如果這公司所有任務都這麼小兒科，那真的跟帶薪休假沒任何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