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麵試

當閆悅來到DOM的第一天，確認了很久才發現自己真的沒走錯方向。

“這是什麼破地方！”

東四環邊上的產業園，門口便是塵土飛揚的高速輔路。

從園子走進去，稀稀拉拉的綠植了無生氣，能看出來這是剛由工廠片區改造沒多久的地方，一幢又一幢小矮樓交疊佇立，該怎麼描述這種建築風格呢？

閆悅想了很久，發現隻有“房租便宜”這四個字最直觀、也最貼切。

而園區的磚牆外，繞過金地名京，把建國路走穿，便是繁華的SKP商圈和銀泰大樓，隔著寬敞馬路，高大氣派的柏悅酒店一點也沾不著四惠小巷裏的醃臢之氣；可從地圖上看，它們的間隔隻有800米，開車三分鐘都用不了。

這就是北京，折疊之下魔幻異常。

閆悅照著路廣誌發來的定位在園區裏東拐西碰，每往裏走一步，本就所剩無多的期待便更熄滅一層。

最終，她停在了一處用白漆和塗鴉噴繪改裝過的平房門口，玻璃窗裏偶爾有人影閃動。

雖然看著沒剛才進來時那些樓那麼土，但這占地麵積，就算開個沙縣小吃都隻能算快閃店。

閆悅刻薄地在心裏嗤笑：這是公司麼？這是公廁吧！

她從包包裏掏出手機，給路廣誌發了消息：“您好路總，我已經到貴司門口了。”然後再次用手機前置攝像頭檢查了下今天的儀容：為了顯得自己足夠專業，閆悅特意穿了一身有白色鑲邊的黑色緊身及膝連衣裙，腳下一雙裸色高跟鞋，配上吹成內彎的齊肩中長發，整個人透露出不符年齡的成熟。

“好的好的，我馬上出去接你。”招聘軟件裏的對話消息提示沒多久，便看到平房門口一個梳著美式油頭的男人急匆匆走出來朝她揮手。

“閆悅是吧？這邊這邊！”

閆悅邊上去堆笑，邊偷偷打量著眼前的男人：麵相算儒雅，黑框眼鏡蓋不住笑起來時眼角的褶皺和臉上的暗紋，多少能看出來年紀不小了，但白T恤配綠色工裝短褲，腳下踩的又是一雙Yezzy，這個穿著放在他身上怎麼說呢，就是有種金融經理非要打扮成陳冠希的違和感。

秉著多年時尚雜誌的工作經驗，閆悅還是勢利地在心裏把對方全身上下估算了遍價格，尤其手腕處那抹亮眼的翠綠色表盤：勞力士綠水鬼。

閆悅的信任感有所回升，嗯，看來這牌子是賺過錢的。

但讓她沒想到的是，走進去後，閆悅才發現這公司“尺寸迷你”得有多可怕：左邊是一處簡易的小拍照區，高高的柔光箱對麵架著一個單反和白色背景布，旁邊兩個龍門架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夾克、衛衣與長褲——想必這便是DOM最近新出的單品。

往右邊看是兩張細長的辦公桌，第一張桌子上坐了個眉眼狡黠的圓臉男孩，正有一搭沒一搭地打盹，另一張桌子上呈對角線狀態分別坐了一男一女：高高壯壯的男孩正在用PS做圖，一點點給蘋果台式電腦巨大顯示屏上的模特照片潤色細節，耳機裏隱隱約約有嘈雜的音樂聲傳出。

他斜對麵的長直發女孩因為正低頭刷手機看不太清臉，但這三個人的裝扮都異常相近，都是大T恤配短褲，隻是顏色不同而已。

“所以，這團隊隻有4個人？看著還都不咋忙……”閆悅默默在心裏嘀咕。

再往裏走，隔著一道落地玻璃門便是路廣誌的個人辦公室兼會客區，村上隆的大花朵抱枕、KAWS公仔、空山基的金屬機器人畫像，還有Supreme的鈔票槍……基本上所有潮流品牌的標誌性單品全都擺在這。

路廣誌開始調試咖啡機，示意閆悅坐下聊。

“不愧是大集團出來的時尚編輯啊，打扮得這麼職場精英，哈哈哈。你喝美式可以麼？”

閆悅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謝謝，其實並沒有啦。之前公司要求嚴，總要出去見合作方，慢慢的，穿衣風格多少會養成習慣。”

路廣誌端著兩杯咖啡坐到了自己的黃色皮椅上。“那太好了，正好我們這邊缺一個對外溝通的夥伴，你之前在康納集團做時尚編輯，肯定可以很出色地完成任務。”

“不敢當，隻是手裏有一些相應的行業資源，不過路總，我之前並沒有做過公關，我想先跟您確認下，如果我有幸可以成為團隊的一份子，我需要做些什麼呢？”閆悅一通自謙，但把重音結結實實放在了“相應行業資源”上。

“哦，這很簡單！你做了那麼多年時尚編輯，肯定和不少品牌公關打過交道，應該也了解，無非就是一些新聞通稿的撰寫宣發、聯絡明星藝人做社交媒體的植入，還有一些線下活動的統籌，你應該沒問題吧？”

“哦，這些都還可以，寫時尚類稿件和聯絡藝人做拍攝之前就是我做編輯的分內工作，線下活動的策劃也有過，但當時主要是和雜誌市場部的同事共同完成，還並沒有獨攬大局的經驗……”

路廣誌笑笑：“沒關係，到時候我可以幫你，同事們也都可以進行協作配合，本身我們就是一個很年輕的初創團隊，這和你之前所在的環境還不太一樣，我是很鼓勵WorkHardPlayHard模式！大家經常吃吃喝喝，盡情交流創意，自由度高才是潮流品牌最大的元氣嘛！”

“那太好了，其實能加入到一個年輕血液多的地方一直是我未完成的職業理想之一。”閆悅附和的時候又在默默吐槽：是啊，都PlayHard到外麵有員工打瞌睡了也不管。

不過奚落歸奚落，閆悅從剛才進來到現在已經對路廣誌的公司有了70%的認可。

對於有野心的夢想家來說，這種小作坊自然容不下爆棚的心氣兒，但對於經曆過幾輪社會毒打的社畜來講，小作坊也有小作坊的好，閆悅迅速在腦海中勾勒出一個Excel表，分析出對目前自身情況而言的優劣勢：

1.以前在時尚雜誌一半時間用來幹活，另一半時間則是用來被迫站隊，畢竟心機女占比絕大多數，餘下不多的男孩也是心眼頗多的“姐妹”，雌競心態比女同事還要鬥誌昂揚，光編輯部8個人都能劃分出12個微信私聊群組。

能換個清淨些，人事鬥爭不那麼複雜的職場環境可謂莫大奢求，雖說DOM看著前景渺茫，但換個思維，權當是帶薪療愈過往傷痛的過渡，也算值得。

2.路廣誌是個直男。這點閆悅在坐下時便偷偷瞄到了他桌子上的相框，雖然不好意思湊近去細細品鑒，可還是能模糊看出他摟著一個戴墨鏡的卷發女士，背後是一片白茫茫的雪景跟掛著燈串的木屋。

不管是他女朋友還是妻子，至少能肯定他是個直男。雖然這句話聽上去很不女權，但閆悅真的不想再伺候情緒化過剩的女老板了。

以及閆悅非常政治不正確地揣測，女下屬犯錯的時候，男老板總不會那麼好意思嚴厲批評吧？

3.最後一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如果再不趕緊找份工作，那就真的快“彈盡糧絕”了。所謂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不離職不知自費交社保的數額有多高。

雖然過去5年沒少賺，但閆悅在犒賞自己的程度上可一點沒吝嗇，想來這也是在時尚雜誌浸淫太久的“惡習”，總是報複性消費在朋友圈立“精致白富美”人設，名牌包、化妝品、網紅旅行地打卡一應俱全，身份證地址是山西四線城市，但硬是逼自己活出了有常春藤名校留學背景的質感。

反正眼下沒有別的好機會，先緊著這騎驢找馬是最好，也是唯一的對策。

“所以，怎麼樣，有興趣加入嗎？”路廣誌突然的發問把正在心裏打算盤的閆悅拉回現實。

“哦，當然，隻不過關於我的薪水問題……”

“這個看你，你預期中的薪資水平是多少呢？”

“是這樣的，路總，我之前在康納的工資是稅前15K，但我看您在招聘軟件上掛的PR薪資是10K，雖然每個人在換工作時都希望報酬越多越好，不過我還是覺得對工作的個人興趣與行業的發展潛力遠大於一切，即便不能與原先水平持平，我也希望縮減幅度能在我的可接受範圍之內，不知道您這邊是否可以呢？”閆悅的尾音格外上揚，不容質疑。

其實路廣誌不清楚的是，她在康納每個月連版麵稿費帶廣告提成最多到手13K，但閆悅眼神直勾勾盯著他，異常堅定，擺明一幅“老娘就值得這麼多錢”的姿態。

果然人生入戲全靠演技，路廣誌愣了愣，用很小聲但還是能讓閆悅聽到的音量自言自語道：“現在康納時尚編輯的薪酬都這麼高了啊……”

他低下頭愣了幾秒，隨後直起身望向閆悅：“這樣吧，我先答應給你11K，稅前，之後咱們業績好了我再給你漲。”

閆悅沒立馬回應，仍是直勾勾望著路廣誌，兩人呈現出一種微妙的對峙氛圍。

緊接著她又立馬綻出一個和煦的微笑：“好的，沒問題，就這麼定了！謝謝路總！”這是閆悅在美劇裏學到的小伎倆——談判時要先讓別人感覺到自己並不滿意，再點頭應允，這樣會大大增加對方的愧疚感。

“那沒什麼問題的話，你看這周幾過來？”

“我得先說句抱歉，你看，我也沒想到咱們能這麼快一拍即合。有一個比較尷尬的情況，在我離職後，有熟悉的獵頭公司找我，所以還有其他幾家公司已經排了麵試。接下來兩天我得先跟那邊見一下表示婉拒，畢竟是朋友介紹，突然放了他們鴿子，我怕不太好，說不定以後咱們公司還能和他們有業務往來，我也順便介紹下我的新動向和咱們的品牌。”

當然，這也是閆悅的假話了，不遺餘力要粉飾出一個很搶手、人脈廣的精英形象。

“好吧，你先忙你的，我們就定下周一來上班吧！以後也別叫路總，喊我誌哥就成。”

末了，路廣誌對閆悅又補充了一句：“不過下周一來的時候，就不必穿這麼正式的裙子了，T恤運動褲就可以，畢竟咱們公司屬於街頭風格的國潮品牌嘛，要轉變下自己的穿搭體係才好！”

閆悅回頭笑笑沒說話，出門的時候背過身翻了個白眼：“這裙子可是VictoriaBeckham同款，你懂個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