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職
對於愛在朋友圈分享日常的人來說,北京還真不是個宜居的地方。
春天的風沙彌漫了一個多月,小區樓下的花都還沒開幾天,就迅速迎來了酷暑的前兆,而與天氣炎熱程度呈正比的,是窩在合租房裏不斷刷著招聘軟件日益焦躁的閆悅——她感覺到自己前所未有的失敗。
作為剛從某二線時尚雜誌離職的“資深社畜”,閆悅自認過去5年內還算是個能力頗強的人:從實習生一步步熬到了資深時尚編輯的位置,操持過明星封麵,也策劃過讓讀者來信深表認同的生活方式大專題,本來一切都要朝著更好的方向邁進,閆悅預感自己再踮踮腳就能變成被藝人宣傳們交相逢迎的座上賓。
但紙媒行業一夜之間日薄西山,為了保證收益,集團總部決定關停旗下一切頭部媒體外的刊物,官方用詞叫“優化處理”,說直白點,就是“再見吧您!”,比工體卡座裏那些泡完姑娘轉頭就拉黑的真假難辨的富二代們更絕情。
接到清退通知的一幫同事,難過了沒多久便嘰嘰喳喳討論起了散夥飯該在哪裏辦,方顯情誼深厚,唯獨閆悅是真的懵了——因為她打心眼裏覺得這是碗她能一直吃到60歲再退休的飯。
“Minnie你以後什麼打算啊,我可能真得和我那個混賬男朋友結婚了,煩死~”
“有什麼可煩的啊,上周末我看他帶你去三亞玩的照片不挺好的嗎?不過講真的,那邊別墅還有買的必要麼?我可不想在全是東北大媽的小區裏做鄰居!”
“那你就看看萬寧的房子啊,我男朋友媽媽說了,還有升值空間……”
華貿寫字樓下麵的小大董裏,閆悅手裏的筷子跟她一樣無精打采,懶趴趴黏在一塊櫻桃鵝肝上。
她無心參與周圍同事們的對話,隻嘲笑自己是真傻:
畢竟她和這幫鶯鶯燕燕的小姑娘們不一樣,在時尚雜誌工作,多半是家裏本就不缺錢,找個說出去好聽的單位交五險一金而已。
大家要麼有驕縱自己的父母兜底兒,要麼有保時捷車鑰匙裝在西服內襯裏的男友傍身。
唯獨閆悅,雖說長得中等偏上,家裏也算中產,但到底從小城市來大都會擠生存的小孩,太容易憧憬那種“逆天改命最終坐擁國貿CBD一套精裝公寓,深夜端一杯白葡萄酒俯視夜景”的俗套神話。
從擔任底層助理時,她就被集團核心大刊主編在卷首語上強勢輸出的雞血洗了腦,一直信奉領導鼓吹的那套“唯有把青春交付給事業,女人才會迎來最可靠的巔峰”的理論,光顧著刷新名片上的Title,結果刷新到除了經驗和年限外一無所有。
以前她覺得自己之所以能那麼快被提拔為資深編輯,是因為她和別人的區別在於自己有才又刻苦,可現在公司黃了她才徹底清醒:原來她和別人最大的區別在於,所有人都有退路,唯獨她沒有。
閆悅想不通怎麼一場失業就顛覆了精神世界的所有認知,偏偏是工作中最努力的人,在樹倒獼猻散時卻最迷茫。
所有前同事不知道的是,在散夥飯結束後,她又偷偷坐電梯回到雜誌社,推開了主編獨立辦公室的玻璃門,坐在那張旋轉椅上,閉著眼睛幻想了很久。
過去她喜歡天真地想,這張椅子總有一天會是自己的吧。
如今理想破滅了,那就好好跟它告個別。
餘下兩周時間,閆悅拿著集團給的不多不少的遣散費舒舒服服躺平了一陣。
但很快,隨著房屋中介開始詢問下個季度是否續租,以及母親詢問自己:“工作沒了,不行就回來吧!咱家樓上王叔叔的女兒剛從上海回來,都準備衝刺考編製了!”時,閆悅終於意識到:得趕緊看看新工作機會了。
本來閆悅覺得自己找工作根本不成問題:大公司履曆背書、有一定漂亮的作品成績,還用得著愁一份Offer?
可現實總是愛扮演成一個狠狠打臉的角色,這讓她很是發愁,甚至比以前深夜加班時更焦慮。
“不好意思,看過您的簡曆後感覺和我司職位還是略有出入,希望你早日找到滿意的工作!”
類似的回複,閆悅在招聘軟件上看過很多,熟悉到可以默背出來。而這已經是今天的第26次,跟她的年齡一樣。
這種優雅的拒絕,比簡曆投過去後石沉大海更讓人絕望。
躺在床上苦想到午飯後的閆悅,用手指轉著自己垂到鎖骨處的發絲,終於琢磨明白了:
在互聯網企業風起雲湧的當下,從時尚雜誌出來的淘汰者表麵聽著光鮮,但在其他公司看來,這都是群被僵化的優越感慣壞了的人,眼高手低、虛榮計較、拉幫結派……高高在上的媒體人在象牙塔裏倨傲太久,早就忘了時移事易的殘忍。
閆悅把吃剩一半的外賣盒子放在床頭櫃上,瞟著櫃子旁邊那一摞擺在地上厚厚的雜誌,仍心有不甘:引以為傲的成績,就這麼悄無聲息變成了廢紙?
順著目光墜下去,有一本壓在最下麵邊角已經起皺的舊雜誌,半截封麵上的模特如今早已銷聲匿跡,旁邊是一行鮮紅色醒目的大字:“Z世代酷新娘——別對我的婚紗指指點點!”
那是閆悅進入雜誌社後參與製作的第一個選題,東壩影棚基地裏,她抱著一堆奇形怪狀的禮服顫巍巍跟在當時的上司背後。
禮服上細密的刺繡和釘珠沉甸甸的,恨不能把閆悅清瘦的小身板兒壓在地上匍匐前進。
“Ivy姐……我,什麼時候才能申請轉正啊?”不知道是懷裏抱的衣服太重還是心裏犯怵,閆悅的聲音虛得像隻蚊子。
Ivy隻顧踩著恨天高氣宇軒昂地往前走,合格扮演著一個甜寵劇裏的壞女人,紅褐色的大波浪卷隨著高跟鞋“啪嗒啪嗒”的韻律在風中微微顫動,好像並沒有聽到身後的詢問。
“Ivy姐!”閆悅賭氣似的停下了腳步,但手裏懷抱的衣服並沒有敢扔在地上。“我來咱們這都快半年了吧,身邊大學同學找的地方都是實習3個月就拿到了正式薪酬,咱們這呢?我上午在辦公室寫微博和公眾號,下午幫您核對郵件整理拍攝道具,一會結束了我還要再把所有品牌方的東西清點無誤後帶回辦公室等快遞小哥來拿!我——”
閆悅正說得急切,準備好的大段念白被Ivy氣定神閑的一個回頭生生掐斷,噎停在喉嚨口。
“你想說什麼呢?你是覺得你工作量很飽和是麼?”Ivy慢悠悠俯過身子,濃鬱的香水味撲麵而來。
“Ivy姐,我,我之前攢的零花錢真不夠了,我不想畢業後還要跟爸媽伸手要錢……我可能真的不適合這裏……”閆悅還是慫,但Ivy聽出了她想表達的意思。
“小悅你知道為什麼來麵試的那麼多女孩中,我隻挑中了你?因為我覺得在你身上能看到早慧的一麵,明白韜光養晦,深諳厚積薄發。在辦公室待的這段時間你應該也感覺到了,咱們集團是個大熔爐,每天有一茬茬的漂亮姑娘喜笑顏開走進來,但也有一茬茬人垂頭喪氣地退出去。為什麼?因為她們根本不知道這份工作背後要付出的究竟是什麼!隻看過一部《穿PRADA的女魔頭》就熱血了,澎湃了,找到人生方向了?這是最可笑的事。光想著來這當名媛混圈子跟明星交朋友,是最沒可能成功的!”
Ivy說得義正言辭,絲毫沒想到兩小時前化妝間裏,她湊在這次拍攝的女明星身旁拜托單獨合照一張的諂媚,朋友圈的配文十分親切:愉快的周四下午,和麗姐一起度過!
“但是你不一樣,你沒那麼浮躁,我能看出來你是想做個好編輯的。是,雖說目前你還處於實習助理的位置,沒有工資和稿費,但咱能不能別那麼短視思維,那些你想成為的大主編,也都是從你現在的階段一步步熬上去的,隻要你能在這站穩腳跟,那等你離開的時候,全北京大公司都願意搶著要你!”
彼時年少的閆悅,淪落到隻能靠7-11的包子充饑了,但還是被Ivy姐最後一句的刺激振了魂。
“可是,我總要生活的啊……”
Ivy沒正麵回答閆悅的問題,仍是慢條斯理:
“我想,能教育出這麼優秀的孩子,那麼爸媽一定也有更長遠的格局。小悅你自己好好想想,是堅持夢想重要?還是為了眼前這點所謂報酬重要?隻要你做得好了,待得時間夠久,所有能得到的,終究跑不了。”
“那些你身邊的同學,他們現在拿的錢是比你多,但十年後,不,五年後,當他們還在工位前賺著跟現在差不了多少的工資,而你已經代表中國時尚媒體出現在巴黎、米蘭、紐約的時裝周上采訪最頂尖的設計師,和最當紅的藝人合作封麵。到那時候,你的銀行卡餘額與你的同學們,差距會有多大呢?”
“你現在走了,五年後的某個夜晚,當你看到地鐵廣告上咱們雜誌的巨幅海報,你會不會後悔,當時隻要自己再忍一忍,版權頁上就會有你的名字?而造成這一切問題的根源,僅僅是因為你覺得實習生時期沒有錢……”
說罷,Ivy頭也不回地繼續往前走。
當晚,閆悅鼓足勇氣給爸媽發了消息。那是她大學畢業來北京後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管家裏要錢。
“你這什麼單位啊,原來這麼長時間一分錢都沒給過你!”電話那頭伴隨母親歇斯底裏尖叫的,還有父親的勸和:“好啦好啦,孩子喜歡這個,那就讓她去幹,現在沒錢,等以後轉正式工不就有了嘛!”
“我們頭兒說了,隻要能在這裏待下去,以後有的是機會搶著要!”閆悅用同樣的話術在給爸媽灌輸。
後來的5年中,Ivy姐這句話沒少浮現在閆悅的腦海裏:
當她趕新媒體熱點,同時還要做下一期雜誌的拍攝方案做到淩晨三點,整片華貿中心都黑了燈時;
當她伺候某對性格非常難搞的明星情侶在巴厘島拍攝蜜月專題大片,刁鑽的兩口子硬是不吃度假村提供的早餐,逼她去15公裏外的海鮮市場買虎蝦回來時;
當她跟編輯部其他人之間明爭暗鬥,被手下人傳閑話自己做植入撈偏門,兩款Dior戴妃包都是收黑錢買的時。
這句話像是一顆裹了興奮劑的水果硬糖,當所有委屈、不甘、疲憊、氣憤的狀態冒出來時,隻要想到Ivy的經典台詞,她便覺得一切都算不上什麼。
到最後,就連閆悅媽媽在老家都時常打開女兒的朋友圈給麻將搭子們顯擺:“你看,我女兒這個月又出國了,歐洲奧地利!商務艙,全公家買單!”
“嘖嘖嘖,姐!還是你閨女有出息啊,不回來就對了,這不比在咱這一個月賺3000還吃家裏用家裏的強?”
“是啊!那會兒小悅都撐不住了半夜給我打電話哭,還是我跟她說呢,做人要放長線,隻要能在這種大企業站住腳,以後有的是機會搶著要!”一通扭轉黑白後,閆母又拿出閆悅寄給自己的那些公關禮盒,開始挨個顯擺……
是啊,當時總覺得未來美好,值得期盼,做不成主編,也有的是更具財力的下家,可盼啊盼的,原來所謂未來,就是找不到工作。
想到這,閆悅的嘴角泛起一絲苦笑:她來北京這麼久一直自詡精明沒被男人騙,可未曾想到竟是工作騙了她。
閉上眼睛的閆悅又沉沉睡去,再睜眼,是被手機的振動吵醒。
此刻窗外的晚霞混著小區孩子們的嬉鬧聲一股腦瀉進臥室的陽台,昏黃的自然光下,她看到了一條等待了太久的消息:
“閆悅你好,看到你的簡曆還挺有興趣的,明天下午兩點來我們這聊聊?”
一個頭像是Kaws公仔的男人,三個字:路廣誌,接在下麵的,還有一行細密的後綴:國潮品牌DOM創始人/主理人。
DOM潮流設計原創品牌,誕生於2017年,推崇自由的表達方式,用服裝作為青年亞文化的載體……
閆悅默念著點進頭像後所顯示的個人資料及公司介紹,從大段文字和幾張概念圖能看出來這是家小企業。
畢竟嘛,大公司隻要寫個名就夠趨之若鶩了,哪用得著拿這麼些花裏胡哨的虛話包裝自己。
這就像男人一樣,越是沒什麼成就的,越喜歡在飯局上嚷嚷:“我跟誰誰誰之前怎樣怎樣……”
盡管並不符合預期,但對於一個5年沒找過男朋友的人來說,桌子對麵出現一個雖然不達標,但至少樣子尚可,又對你有好感的男生,已經是莫大的鼓勵了。
閆悅顧不上裝矜持,立馬回複了過去:“好的,您把地址發我吧,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