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局
閆悅重重推開化妝室的門。
“怎麼?可以答應條件了?”華晶看著她並不意外,仍是慢條斯理的,在臉上凝結出一個很欠揍的表情,閆悅懷疑是不是所有人在成名後,居高臨下就是他們唯一會呈現的待人方式。
“對了,我們還是要說好,15萬是稅前,我們工作室也不提供任何增值稅發票!”顯然Sally也還沉浸在扮皇後身邊大宮女的狀態裏繼續作威作福。
但這次閆悅明顯不怕了,她把視線在Sally和華晶身上巡視兩圈後,微微一笑,直接單膝跪在了地上,撩開眼前的大紅色開衩裙擺,拿出韋小潔的眼影盤在華晶的膝蓋上塗塗疊疊。
“你這是幹嘛!”華晶頗為意外。
“別動,這可能是我最用心的一次化妝。”閆悅的聲音異常冷靜,她抬起頭用近乎挑釁的眼神盯著華晶,斬釘截鐵,“華晶姐,之前Sally和我是電話溝通,我出於信任和契約精神,沒有錄音,這次被你們臨時擺了一道也算我該有的教訓,錢我們可以給,但相較於站台費,我有比加價5萬更好的答複。如果你還想贏,那這次你一定要信我。”
閆悅的話說完了,華晶的膝蓋上也多了一抹深紫、翠綠和鵝黃暈染開來的“淤青”。
華晶和Sally完全不懂現在閆悅葫蘆裏究竟賣的是什麼藥。
閆悅站起身打開化妝室的門,對外麵喊了一句:“都進來吧!華晶老師可以接受采訪了,辛苦各位。”
頓時間,烏泱泱一片駕著攝影機的記者全都魚貫而出,把本就逼仄的化妝室圍個水泄不通。
華晶和Sally怔怔對視幾秒,剛準備發火:“誰允許你叫媒體進來的!你——”
“華晶老師因為這段時間籌備新專輯,每天練舞導致腿上的傷比較嚴重,恐怕穿高跟鞋站不了太長時間,為了避免稍後發布會結束再接受采訪,所以辛苦各位媒體老師能在化妝室先進行提問,謝謝大家的配合。”閆悅當然要把華晶的話鋒搶了過來。
一位記者趕忙發話:“我們都知道最近兩年你因為離婚的事很久沒露麵,跟前夫也是在微博上鬧得不可開交,這件事方便跟我們聊聊麼?”
“不好意思,關於情感和私生活方麵的問題我們今天並不想回答。”Sally蹭一下站起來,表情極其嚴肅。
“作為品牌方人員,我們當然還是希望今天的采訪可以圍繞在時尚和穿搭方麵,還有華晶老師的新專輯,這次展現出的中式元素曲風與我們國潮品牌的調性十分契合,但作為華晶老師私下的朋友,也是一路以來的旁觀者,我認為華晶老師已經在情感上做出了最大的讓步。網友總愛說現在內娛沒有活生生的人,因為大家不再敢表露真實的自我,可華晶老師一直沒有在意軀殼的精致,我想我們忘了,情緒化也是人之常情的根本。”閆悅似乎早就預料到了對方的提問,不急不徐作了回答。
“但是從那位男演員的發聲中,我們都知道華晶老師也有做得不對的地方,比如指責男方導致他壓力過大、經常發脾氣……”
“是。但我認為她在那次事件裏,也是受害者。婚姻裏有很多種困境,能和平體麵的結束固然是好,但不代表這是唯一正確的準則,生活中有多少女性同胞因為在乎體麵,反而一味地忍讓、妥協,她跟那位男演員的婚姻裏,雙方都有不對的地方,但在深愛的人開始攻擊自己時,請問你要她作何反應?當然最理想的狀況是一言不發,但這就夠了麼?清者自清不等於磨滅自己反抗的權力,如果她受到過傷害,為什麼閉嘴才是值得推崇的做法?我覺得我們應該對整個體製苛刻一點,對個體寬容一點,我們應該去質問受到傷害時,女人能怎樣最大限度地保護自己,而不是問她,你為什麼要和前夫互撕。就好比如果要扔東西,應該扔掉容易有隱患的石頭,而不是被石頭壓著的雞蛋。”
記者消化了一會這段話,不過未果,他決定還是順著自己準備的問題繼續,他說:“很多網友其實本來很憐憫你,因為你也大紅過,但卻因為自己的火爆脾氣損失了很多機會,這些行為也讓很多原本喜歡你的粉絲感到不解。你能理解網友這種輿論的反彈嗎?”
閆悅想了想,禮貌地說:“請你再重複一下問題。”
“你能理解網友這種輿論的反彈嗎?”
“不是這個,從頭開始。”
“哦,很多網友其實本來很憐憫你……”閆悅做了個暫停的手勢,然後麵帶微笑凝視鏡頭:“謝謝,但華晶姐從出道到現在,從來都不需要憐憫。”
華晶看向閆悅,仿佛自己從來都沒見過這個女孩。
“我算是華晶姐出道時就開始喜歡她的粉絲,後來因為在時尚雜誌工作,陰差陽錯地和華晶姐成為了朋友,我可以很負責任地說,華晶姐是我從業這麼多年來,唯一一個永遠都在練習基本功的藝人,就像這次她在新專輯上的付出,明明現在很多人可以不敬業,甚至有的藝人反而因為不敬業營造出了人氣,但她仍然在辛苦地練習,因為她告訴過我,相信微小積累、持續改變和時間的力量,因為時間看得見。做你想做的事,成為你想成為的人,無論曆經多少次迷惘和自我懷疑,還是會走在內心最堅定的路上,因為時間一定看得見。”
閆悅說這話的時候用膝蓋輕輕碰了下華晶的裙擺。好在華晶算個聰明人,她立刻用交疊二郎腿的姿勢,自然地把膝蓋上那塊“淤青”裸露得更多。
“我同意小悅說的,隻要還不服輸,時間一定看得見。”所有女明星不是不配合工作,她們是嗅覺最靈敏的地球生物,一旦發現勢態利於自己,她們比誰都會見風使舵。
Sally看著麵前閃個不停的快門,臉上浮現出亢奮的紅暈,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藝人身邊的工作人員,好像比他們伺候的主子更加貪戀名利的快感。她趁所有人不注意悄悄移到閆悅身旁,在她耳邊小聲嘀咕:“你可真夠壞的!”
閆悅似笑非笑,沒有說話。
第二天的辦公室裏,閆悅打開有關此次北京時裝周DOM品牌的報道。
果然,《無需同情,華晶再談婚變展露獨立心聲》、《願你出走半生,歸來還是拽姐》等等醒目的標題層出不窮,直接推到了娛樂頻道頭條,一度壓過了袁彩宜那些不鹹不淡的發言,迅速在網絡轉爆,各家都市報官媒也紛紛登載。
閆悅如釋重負,她發現直到這時候,才終於長舒出一口氣。
她還在思忖著Sally那句褒大於貶的回複:“你可真夠壞的!”
的確,閆悅從小到大,都不是別人家嘴裏的好姑娘。
上小學的時候,閆悅被忙於工作的父母寄養在爺爺奶奶家。
老一輩人重男輕女,同樣被寄養著的堂哥永遠有最先挑零食的特權,即使把閆悅推搡在地,她也隻會得到“要不是你玩鬧的時候下手沒輕沒重,哥哥能打你?”的訓斥,閆悅氣不過,直接把奶奶供奉在靠牆根茶幾的土地公畫像撕下來,用爺爺的毛筆龍飛鳳舞寫下閆悅倆字——拜吧,來拜我。
當然,這換來的是閆悅人生中印象深刻的一記毒打。
第二記毒打,則來自於閆悅中學時。
得益於星空衛視的出現,一大批台灣綜藝開始在四五線小城有了廣泛傳播,辛辣的話題刺激著閆悅的神往,當然也挑戰著飯桌邊上保守父母的價值觀,閆悅父親看女兒每向嘴裏挑一筷子麵條,就怔怔望向電視屏幕半分鐘的入迷勁兒,實在來氣,毫無預兆拿筷子劈在閆悅腦門上。
“不好好吃飯就給我滾出去!”閆悅盯著飛得老遠的兩瓣筷子,鼻頭一酸不說話,放下碗去廁所拿出了蒼蠅拍,當著爸媽麵把電飯鍋裏剩下的麵條攪和了幾下——不讓我好好吃,那就都別吃了。
自始至終,她都沒讓噙在眼眶裏的淚掉下來。
隨後爸爸抄起遙控器砸向自己身上的時候,媽媽在旁邊抱怨:“怎麼生了個脾氣這麼古怪的強東西!”
是啊,很多時候她自己都好奇骨子裏這股勁兒是從何而來。
明明爸媽都不是過於刁鑽的人,但閆悅自小就帶著異於常人的鋒利。
高中時,班上幾個漂亮女生開始時興戴發箍,夏天時配上長長的印花裙,閆悅也想緊跟其後,但被坐在後排的男孩譏諷:“你長得又不好看,穿這麼乍眼幹啥?”“是啊,人家幾個是學舞蹈的藝術生,你穿這樣是穿給誰看?晚上找兼職了?”
“穿在你媽的葬禮上。”閆悅有條不紊收拾著課本,回嘴雲淡風輕,當然,這也換來了不少同學的保持距離。
包括剛來北京做時尚編輯,閆悅在熬過實習期轉正第一天,就敢對上司的無理要求直麵拒絕,哪些同事給人背鍋了,也全要在周一早10點的例會上逐條梳理,全然不覺得恭維和忍讓是件有助於讓自己平步青雲的美德。
有些同事會背後議論:“這女的真勇!”,但更多同事私下聚餐小酌也不會叫上自己。
因為在長大後的世界裏,被孤立和疏遠,才是最可怕的毒打——可閆悅樂在其中。她覺得這樣大浪淘沙下還能和自己關係好的,才是真情誼。
所以,從小到大,她的朋友寥寥可數,厚厚的同學錄上隻有幾個人寫字。
連校友會都沒人邀她參加,因為在很多人眼裏,閆悅就是一個……壞人。
電視劇隻會拍好人最後是如何幸福長相廝守,壞人的結局往往一筆帶過,因為他們不配。
生活那麼久,在別人記憶裏的壞人早就沒影了吧,閆悅想著,連同自己的印象也開始模糊。
但她為此不多清晰的生活碎片,是她找不到工作的那個春季末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