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粉骷髏(五)
門忽然從內打開,劉若竹被唬一跳,差些一腳踩空,栽到地上。
劉若竹見來者是裴約素,又因手下們都在身後看著,故而強作鎮定,單手負於身後,笑著與她寒暄:“有些日子不見,裴小娘子不煎藥,改煮茶了。”
裴約素看看手中的茶碗,再看看立於眼前的劉若竹和他身後的人馬,便猜到其來意,她低下頭,麵無表情地回道:“劉侍郎還請讓讓,我這茶水低劣,碰臟了劉侍郎孔雀羅織的鍛衣就不好了。”
劉若竹聽罷,忙讓開一條道,雙眸卻饒有興致地打量久不見的她。
不知是否春日漸盛的緣故,還是她衣裳單薄,整個人看起來竟似素藕抽條般,更顯亭亭玉立了。
裴約素將茶水潑了,就要關上門,卻被一隻手攔住。
“裴小娘子好沒禮貌,某親自登門,居然不請某進去喝盞茶?”劉若竹見地上沸熱的茶水,再次笑道:“剛過一道,某來得正是時候。”
裴約素將門拉開,站定後同他說道:“以茶待客,是為禮貌。劉侍郎既非客,又非病人,來我這南山堂做什麼?”
劉若竹一眼看穿她的不情願,單腳已跨進門內,“我心中鬱結難消,擔憂案情擔憂得整夜睡不著,這也算是病吧?我這是特意上門來請小娘子醫治呢。”
裴約素察覺此人的厚臉皮非尋常人可比,隻是愣神的功夫,他已然進屋,倒是他的屬下們,隻規規矩矩地站在門外。
屋內。
管延京正坐在毛氈上為病人搭脈,看到劉若竹的一刹,微微一愣。劉若竹躬身行禮,也沒出聲。
四目相對之下,算是問候過了。
裴約素隻能將他領進後院兒,在一株棗樹前坐下來。
“劉侍郎此次前來,也是為倚翠閣的案子?”裴約素開門見山。
劉若竹倒是不急,閑閑地打量四周。
這管家的院子不大,也隻這一進,卻打理得頗為幹淨雅致。就說這棗樹下,竟還挖了一條小渠。裴約素坐在這樹下渠邊煮茶,若是進入夏日,棗花簌簌,曲水流觴,也是人間一大樂事。
“劉侍郎?”裴約素喚他。
“嗯?正是。倚翠閣的老鴇死了,死在了來禦史的家門外,所以,這個案子很快就會驚動朝堂,成為大案了,刑部必須接手。那老鴇是名婦人,所以還是裴小娘子過去驗屍比較方便。”劉若竹也同她開門見山。
裴約素正色道:“先前我去驗雲煙的屍體時,曾同吳縣令坦言過,這是我最後一次介入此案。”
“所以,此番是由我來請小娘子。”劉若竹作揖。
裴約素壓根不為所動,麵色愈加嚴肅,“劉侍郎,我實在不願介入這樁案子。此案無論有多複雜,都同我毫無幹係。我不會,也不可能再趟入渾水之中。除非……劉侍郎你以官員的身份來壓我。”
她這是賭了一把。
裴約素私心裏認為,劉若竹這樣的“偽君子”無論心中多少陰謀,明麵上總是謙遜知進退的,所以,她賭他不會。
劉若竹那一雙漂亮的桃花眼微微眯了起來,好整以暇地打量裴約素有一會兒,直到看得她心中七上八下,這才緩緩開口,誰知這一開口,就是必殺。
“我怎舍得拿身份壓你,我憐香惜玉,欣賞小娘子還來不及,隻是,同為女子的陛下卻不見得。”
裴約素聽明白這句話的含義後,手中的茶碗一抖,半杯茶水傾倒在了地上。
劉若竹笑得極輕,卻波光瀲灩,他不動聲色拿走裴約素手中剩下的半杯茶,直接飲盡,還做出評價:“茶葉成色雖一般,煮得卻是入味,剛剛好,不澀嘴,也不寡淡。”
“陛下為何會知道?”裴約素慌了神。
她的神情落在劉若竹眼中,令他心中多出一份猜想,嘴上卻繼續編著瞎話:“上次入宮覲見陛下,我將王家小兒的案子講與陛下聽,你是其中濃墨重彩的一環,陛下對你很有興趣,她一貫喜歡聰慧又才華出眾的年輕娘子。這次的案子傳到陛下耳中,陛下想必還是會讓你試試的。”
其實,上次劉若竹同武皇提到王家小兒的案子是真,隻是還未講到裴約素這兒,便被太平公主的求見打斷了。
這會兒,劉若竹不過借題發揮,原本隻想讓她配合查案,不料還試探出了些別的東西。這可就有意思了。
裴約素在這一刻,也發覺自己反應過度。對麵這人太過狡猾和聰明,若是被看出什麼,就不妙了。
可這難道是天意嗎?還未準備妥當一切,冥冥之中就被牽引入局了嗎?又或者,是自己太過緊張,這長安之內,世家貴胄何其多,與皇家扯上關係的,又有多少?自己何須過於擔憂?不過,若真是一局,躲是躲不開的,不如躬身入局,方能破局。
有時候徐徐為之,倒不如快刀斬亂麻,反正遲早有這一天,反正自己的命也是撿回來的。有些事情九死一生,但生而為人,必須迎難而上,這是她的使命。
幾番思考一下,裴約素倒不緊張了,而是迅速下了決定:“如此,劉侍郎,我便隨你走一趟。不過,我有個要求。倘若我出了事,請你保管大夫和管大哥性命無憂。”
劉若竹一愣,一是他沒想到她的轉變如此之快,快到令他瞠目結舌,二是她以為自己走的是條死路,自身難保之下還想著別人。
“放心,你不會死,萬事有我。”劉若竹笑得篤定。
不過,裴約素卻不會因他的篤定就真的相信未來是一片坦途。
“還有一事,若是,若是我被暗算,請你給我麵見陛下的機會。”裴約素又提出一個條件。
劉若竹抬眉,微微的訝異寫在了眉宇之間。
“你為何……我答應你便是。”
“劉侍郎,我全力助你破案,在這期間,我們是否會同許多貴胄有牽連?”裴約素忽然問道。
這一次,劉若竹明顯曲解了她的意思,“你放心,我說了護你平安,你自然不必……”
“我想同你一起審查,哪怕女扮男裝,給你當屬下。”裴約素直接打斷道。
劉若竹這次的驚訝,就直接鋪滿整張臉了。
二人一齊離開時,管延京恰巧剛給上一個病人開好了方子。
“管大夫,有一樁案子還需裴小娘子配合查明,晚輩向您借走她一刻功夫,下次特意前來拜訪管大夫。”劉若竹麵向管延京的態度,比上次還要恭敬。
“是……最近鬧得沸沸揚揚的青樓那個案子嗎?”管延京問。
“正是。”劉若竹倒也沒藏著掖著。
“劉侍郎公務繁忙,不必特意前來看望老夫。”他語氣裏的不歡迎,劉若竹和裴約素都感受到了。
尤其,管延京望向裴約素的眼神複雜,幾次想要張口,卻又沉默。
“師傅,不必擔憂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的。”裴約素輕聲寬慰他,內心忽然有些悲戚。
“嗯,早點兒回來,嚴婆子燉了你愛喝的湯,我加了幾味藥進去,最能益氣補血。”管延京不提關切,話語中卻處處都是關切。
“哎。”裴約素痛快應下。
她一轉身,隨著劉若竹跨過院子,邁過大門的門檻時,仿佛邁過過去那些年疊加在一起的記憶碎片。
京兆杜氏、清河崔氏……崔氏,崔詧。
這個名字,她永遠不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