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聰明為什麼難免一死（二）

老爺爺一聽心裏不痛快，就沒有搭理年輕人。

熊朝棟上前把住老爺爺的拐杖，在地上敲了三下，對年輕人說：“還有三千杖！”

年輕人鼓著眼珠子不解地問熊朝棟：“人家問你們還有幾裏路，你這個人倒是怪，說還有三千丈，這怎麼算得過來嘛？”

熊朝棟再用拐杖敲敲地上，正色道：“若要論理（裏）呀，你該先叫這位老人家一聲爺爺才對！”

年輕人自知失禮，頓時羞得麵紅耳赤，忙不迭地認錯道歉。

朝棟先生這麼聰明優秀的大才子，家裏又小有資財供得起書，為什麼就不去考所名牌的大學繼續深造，以便將來謀個更好的前程，卻偏要回鄉下來當什麼小學校長，當初所有的人都百思不得其解。後來做到了國民黨縣黨部的青年部長，人們還是有些歎惜，要是先考大學再出來做官，那一定會做得更大。直到一九二七年四·一二事變幾個月後，突然被國民黨特務抓進監獄，並槍殺於龍城更新亭刑場，人們才恍然大悟，原來他是為自己追求的主義犧牲了，才知道這麼聰明絕頂的帥氣先生，居然是個天不怕地不怕更不怕死的共 產黨。

“熊朝棟聰明機靈，又那麼知書達理，為什麼會那麼不惜生命，甘心被人當做“共 產共妻”的‘共 匪’當街殺掉呢？”當時就有人十分疑惑。

“聽說問堂審他的人見他是個大才子，有意想放他一馬，說隻要他答應在悔過書上簽個字按個手印，供出他的同黨，從此浪子回頭金盆洗手，就可以饒他不死，還答應讓他在國民政府裏繼續做官。可他竟然不識好歹，一口拒絕了，還在自白書上寫下孫總理遺訓，什麼‘革命尚未成功，同 誌任需努力’。”

“嗨，他這哪裏是聰明，分明就是‘傻’嘛！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退一步海闊天空，他連這個道理都不懂得，冤枉聰明一世糊塗一時。”

“我看就是一世糊塗！螞蟻尚且偷生，他這是鬼迷心竅，撞上南牆也不肯回頭，不死才怪呢！”

......

人們議論紛紛，不住地歎惜，既同情又想不通。

熊朝棟被國民黨槍殺那年，柳生才四歲，那時的他還很小，並不知道有這件事。在熊朝棟死去數年之後，他的親弟弟卻成了柳生最信任的恩師，初諳人世的柳生也成了他親弟弟最得意的學生。

這天放學後，柳生本在等表哥石寶一起回家，同學們都走 光了，表哥不知什麼原因被留在教室裏尚不得出，便一個人在學堂的小天井裏徘徊。

熊先生也在天井裏轉悠，正兩眼望著外麵的天空，獨自一個人出神，看上去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柳生走上前去問好。

“先生。”柳生輕聲喚道。

“柳生，散學了，還不回家去麼？”熊先生收回遠望的目光，看著柳生，親切地撫摸著柳生的頭。

“我在等石表哥，我要和他一起回去。”柳生回答道。

“好孩子。”熊先生讚許點點頭。

柳生一下想起那個在心裏憋了很久的問題，平時實在難以啟齒，因為這是老師家不幸的痛處，肯定很忌諱別人提起。現在隻有他和先生兩個，再沒有旁人，可以秘密地問詢先生。愛思考的人就是不一樣，總想打破砂鍋尋求真相。

“先生，這裏沒有別的人，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你問吧。”

“先生，如果我的問題冒犯了您，請不要生我的氣。因為我是真的很關心，不是好奇。”柳生還在斟詞酌句，生怕這問題太唐突，冒犯了先生。

“我不生你的氣。你知道我就喜歡像你這樣愛思考的孩子，又沒有一點富家小少爺的架子。”

“你的哥哥朝棟先生，他人那麼好，又那麼聰明，怎麼會被當作‘共 匪’殺掉呢？”柳生仰著頭，終於鼓起勇氣問道。和那些大人們一樣，他也認為，聰明的人是完全可以憑著自己的機智，避免一死的。可殘酷的現實卻給了他完全相反的答案。

柳生突然提出這樣敏 感的問題，令熊先生有點猝不及防。沒想到這個聰明娃娃小小年紀，竟會想得如此長遠，如此深刻，如此尖銳，的確刺痛了他內心深處的靈魂。他原本以為自己 可以把這份傷痛隱藏得很深，卻不料柳生的一句提問便將本未愈合的傷口撕 裂了。但他不能把這份傷痛傳染給心如明 鏡的柳生。沉吟了半晌，才輕輕地撫摸著柳生的瓜蓋頭，裝出早已釋然的樣子，淡淡地說道：“聰明不過熊朝棟——怎麼，這話你也聽說過嗎？”

“嗯。”柳生點點頭，他的眼睛仍在先生的臉上滴溜著尋求答案。

“聰明的人會惹得壞人嫉妒，壞人就會千方百計去害他囉。”

“這麼說朝棟先生是被壞人害死的？”

“你說得對，朝棟先生就是被壞人害死的！”

“先生，那‘共 匪’又是做什麼的啊，都要被殺麼？為什麼他們要說朝棟先生是‘共 匪’？”

“好孩子，你年紀還小，很多道理隻能等你長大後才能慢慢明白。你看看天上那隻鷹，飛得多高。它隻有飛得高才能看得遠。它的家也一定是建在人跡不至的高山懸崖絕壁之上，隻有那些小麻雀才會在屋簷下築窩，在瓦棱上蹦躂。你見過雄鷹與麻雀在一起的麼？做人也是一個道理。”熊先生說著，伸手往前麵的天空一指。

柳生順著熊先生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見一隻老鷹正在遠處的天空展翅盤旋，那麼沉著，那麼堅定，那麼自信，在它的後麵，是高聳的飛馬山當頭的群山萬壑，蒼茫綿延。

“朝棟先生就像那隻雄鷹——”柳生似乎聽出了熊先生的言外之意，但還是不甚明了。

“不過，你記住，人再聰明也得磊磊落落、坦坦蕩蕩，所謂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不管在什麼時候，千萬不要憑著自己的小聰明，違背了良心和道德，去做為害老百姓的事情。一定要行得直走得正，做個問心無愧的人，對國家對民族有用的人。”

熊先生的話像一道電光，照亮了柳生懵懂的心，閉塞的思想仿佛打開了一扇明亮的天窗，豁然開朗。

柳生並不知道，不僅聰明的熊朝棟是一個不怕死的共 產黨，他親愛的弟弟，柳生敬愛的恩師，也是一個熱血的革命青年，在中學裏就成了堅強的共青團員。但他現在隻能隱蔽在學校裏做個教書先生，不能向任何人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白色恐怖依然在到處籠罩著，沒有散去。這是幼小的柳生尚無法體會的。

在熊先生的悉心教導下，柳生受到了人生第一次真正的思想涅槃，他開始隱約地懂得了先生所說的道理，也在努力朝著先生希望的樣子，迅速地成長著，漸漸脫穎而出，成了同學中的佼佼者，這讓熊先生感到十分欣慰。在熊先生的腦海裏，無論是將來新世界的創造，還是新世界的建設，聰明善感的柳生一定是一棵很有培養前途的好苗子。熊先生甚至在心裏暗暗計算好了，等柳生再長大一些，就找機會把自己秘密追求並為之奮鬥的偉大理想向他坦白，如若可能，他必將認真引導柳生走上和自己一樣的光榮道路。

初小畢業後，柳生去了龍城的模範高級小學，臨走前，專門跑到成團小學熊先生的宿舍去告別。師生兩個免不了又是一番忘年的殷殷長敘。

“祝賀你柳生，雄鷹總要展翅飛。現在去龍城，將來還要去桂林，去更遠的地方，去創造屬於你自己的世界。”

熊先生熱切地期待著，他明白，現在的柳生年紀還小，還需要經曆歲月的磨煉，需要年齡和思想的成長。他現在唯有耐心地等待，等待一個成熟的時機，時機一到，他將努力爭取，把自己的得意門生發展成真正的“同 誌”。

然而，內心期待的熊先生終究沒能等到這個時機的來臨。

進入龍城模範高級小學的第二年，一天，柳生突然收到了熊先生溘然去世的噩耗。

那天柳生與石寶表哥一道放學回家，剛進門，還沒放下書包，娘就戚戚地告訴了他們一個不幸的消息：“你們在成團的熊先生不在了。”

像天上響一了聲炸雷，柳生一聽，整個人就僵住了。怎麼可能啊，熊先生還那麼年輕，又那麼善良可親，怎麼能說不在就不在了呢？都說善有善報，原來也不過是句哄人的鬼話！

“熊先生是怎麼不在的？”柳生急促地問娘。

“好漢隻怕病來磨，聽說是得急病死的。以後回成團老家，你要記得到熊先生的墳頭去燒炷香磕個頭，也不枉先生對你的一片教誨。”娘輕輕地歎口氣，她在為英年早逝的熊先生惋惜，也是對命運無常的感慨。

“聰明人終究難免一死！”這個一語成讖的魔咒究竟要怎樣才能打破？柳生再度陷入了痛苦的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