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生要上學堂了。
這是他最向往的事情,從此可以擺脫大院裏時時刻刻的監管。
學堂裏的規矩他才不怕呢。他聰明好學,先生教過的課文一遍就能背得下來,經常得先生誇獎呢,嘻嘻。
以前聽說,學堂裏威嚴的先生成天拿把戒尺,背著雙手在教室裏踱來踱去,逮著誰背不出課文寫不好字,甚或見誰不順眼,就讓誰把手掌出來,狠命地抽咑他的手掌心,不準喊不讓哭,還不許掉眼淚蛋蛋。可成團小學堂根本不像大人們傳言的那樣森嚴可怖,教他們國文的熊先生可和善了,親得像個大哥哥,不僅從來沒打過人,甚至手裏也未見拿過什麼戒尺。
柳生從進學堂的第一天起就喜歡上了這位長得英俊帥氣,看上去斯斯文文的本家先生。熊先生講起課來生動形象,一聽就懂,還能讓人思考很多的道理。
柳生知道,熊先生的家在六偶村,與自己家住的水靈村相鄰,兩個村子之間隻隔著一垌水田,張開喉嚨在這邊大喊一聲,那邊村子也能聽得清楚。熊先生的祖父、父親都是當地很有名望的私塾先生,算是教育世家了。熊先生自己曾以優異的成績從龍城省立第四中學畢業,用他自己的話說,因為外麵的世界不太平,便回到家鄉,應聘做了一名教書先生。
上課生動的熊先生還經常給柳生他們講新鮮又好聽的故事。
“同學們,今天給大家講講我們柳江壯家祖先花婆的傳說好不好?”熊先生麵帶微笑,向大家征求意見。他總是那麼開明,那麼民住,從不勉強孩子們的意願。
“好啊,好啊——”柳生歡呼雀躍,帶頭鼓起掌來。同學們也跟著附和。
熊先生清了清嗓子,開始講起柳江花婆的故事來:傳說在遠古時代,很久很久以前,地上漲了一次大洪水,一直漲到天上去了,差點淹進了玉皇大帝的寶殿,一年之後不洪水才開始消退,地上的人類都被淹死了,隻剩下躲在葫蘆裏的伏依兄妹倆。為了再造人類,他們隻好兄妹成婚,結果生下一個沒手沒腳的“磨石仔”。伏依妹子傷心地把“磨石仔”剁碎,撒向四麵八方,於是到處的樹都開滿了紅的花白的花,再後來這些花便變了男人和女人。後世的人們尊稱伏依妹子為花婆。農曆二月十九日為花婆的誕辰,也有的地方把三月三定為“花婆節”。每年到了這一天,壯家的男女老少都穿著節日的盛裝,帶上五色糯米飯,或五彩蛋等食物,跑到野外,采摘山花,對唱山歌,男女青年們談情說愛,熱鬧非凡......
柳生和同學們聽入了迷。原來我們壯家人竟是這麼來的啊,真是太不可思議了!這種身邊的神話故事,以前可從未聽人說起過呢。
“哇,好神奇。”有人嘖嘖感歎。
“花婆婆真了不起!”
“難怪噢,我們家每年三月三都要做五色蛋來吃。”
“先生,那我們是花婆婆的後人麼?”
熊先生故意不先不回答,反問道:“那你們說呢?”
“唔——不知道。”有人搔著頭皮,神情茫然,因為花婆婆隻生了一個沒手沒腳的“磨石仔”,又把他剁碎拋掉了。
“當然是啦,這還用問?”隻有柳生回答得理直氣壯。
“柳生說得對,我們都是花婆婆的後人,伏依兄妹就是我們壯家人的祖先。記住啦?”
“記住啦——伏依兄妹就是我們壯家人的祖先!”同學們異口同聲地回答。
熊先生還給同學們講壯家歌仙劉三妹的傳奇故事:家住宜山的壯族姑娘劉三妹,從小聰慧過人,能歌善唱。十二歲就能出口成章,以歌代言,到處傳歌,名揚壯鄉。慕名前來與她對歌的人絡繹不絕,但沒有一個能對得過她。劉三妹的才華卻遭到流氓惡霸的嫉恨,後來在傳歌的途中,被害死於龍城。龍城城南有座魚峰山,山下有個深不見底的小龍潭,傳說劉三妹死後就是從這裏騎著鯉魚上天成了仙。
“除了宜州來的歌仙劉三妹,我們柳江還有自己的壯歡歌神妲貢、妲曠呢,穿山龍平村的龍吐山察院廟,就是紀念歌神妲貢、妲曠的歌廟——你們有誰去過穿山龍平村麼?”
眾人茫然搖頭,幾十裏外的穿山龍平村,對於孩子們來說實在太過遙遠,聞所未聞。
頓一頓,熊先生又兀自感歎起來:“飯養身,歌養心,壯家人人能唱歌,一天不唱就心慌。”
“我阿爸好會唱壯歡呢,村裏的人都喊他做歡歌王。”終於有位同學喜形於色起來。
“不是喊他做歡歌王,是尊他做歡歌王呢。我們壯家每年辦三月三歌節,紀念祖先,歌頌祖先,要選歌王。你阿爸是選出來的,夠力呢。”熊先生糾正道,同時朝這位同學豎起了大拇指。
對於壯家山歌或者壯歡,柳生不甚了了,甚至一無所知,他覺得有些羞愧,沒有人會唱給他這個小少爺聽,更不會有人教他唱。這種隻屬於下人們在垌田裏勞作時才偶爾敢放開喉嚨唱出來的俚歌,在高牆深鎖的熊家大院,是上不得台麵正場,甚至是被禁止的。熊家大院的規矩認為這樣的壯歡俚歌,粗鄙俗氣,有傷風化,甚至蠱惑人心。但自從熊先生給大家講過歌仙劉三妹和歌神妲貢、妲曠的故事後,好奇的他一有機會便會跑去下人們的柴房或馬廄裏,請他們唱那些刺激的“勒腳歡”歌,居然真有膽大的人偷偷唱給他聽。好長時間裏,這事成了柳生和教唱者之間心照不宣的秘密。
熊先生更多的則是給柳生他們講國文課上民族英雄的故事。
“怒發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熊先生高聲吟詠罷,雙目炯炯地注視著端坐的同學們,問大家懂不懂得詞裏的意思。
“就是民族英雄嶽飛立誌要收複被金人奪去的國土。”柳生站起來回答。他曾聽三叔給他講過《說嶽全傳》,對嶽家將的故事早有所聞,也很佩服。
“沒錯,柳生說得很對。我剛剛念的是南宋抗金名將嶽飛的《滿江紅》詞。嶽家將滿門忠烈殺敵保國,最後卻被姧臣陷害。這是國家的不幸,民族的災難。我們一定要吸取這樣的教訓,這樣的曆史決不能重演。”熊先生聲音有些顫抖,感染了同學們幼小的心靈。
“還有誓死不降的文天祥,這是他的《過零丁洋》詩:辛苦遭逢起一經,幹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裏歎零丁。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
柳生聽得心潮起伏,熱血沸騰,胸中仿佛也湧起了一種難以名狀的激越。但他的心靈深處是惆悵的,他想不明白,為什麼這樣的好人卻死得那麼悲摧,那麼無助,他們原本不應該死,他們多有本領啊!
柳生很敬佩無所不知的熊先生,不僅聰明睿智,詩書滿腹,更是心存俠義胸懷天下。柳生知道,熊先生家原本還有位值得敬佩的聰明哥哥,他的名字叫熊朝棟。柳生曾隱隱約約地聽人說起過熊朝棟的一些零散故事。
熊朝棟的聰明在成團甚至整個柳江縣都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天資聰穎的他又好學,寫得一手好字,畫得一手好畫,學習上從來沒有什麼問題可以難得倒他,在成團小學念書的時候,一直排名年級第一,後來又以全縣前三的成績考入龍城省立第四中學,畢業後即回鄉做了百朋小學的校長,後來又做到國民黨縣黨部的青年部部長。
熊朝棟不僅聰明機智,而且為人正直,熱情大方,樂於助人,還好打抱不平,在成團十裏八鄉那真是有口皆碑。
據說有一次,從大榮方向來了個年輕人,他是到成團街去辦事的,天快要黑了,卻不知道還有多遠才能到成團街,心裏很是著急,這時熊朝棟和一個拄拐杖的老爺爺一前一後地從對麵走過去,年輕人開口就問走在前麵的老爺爺:“喂,老頭子,到成團街還有幾裏路?”
年輕人不懂得禮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