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亮了。
地下室沒有陽光,隻有走廊昏暗的燈泡亮著。
裴紅醒得很早。
她揉了揉酸痛的脖子,從地上爬起來。第一反應是看手機。
沒有新消息。她也沒打電話,怕吵醒我“補覺”。
“這孩子,肯定畫了一宿。”
她嘀咕著,去廚房把那碗坨掉的麵熱了熱,三兩口吞進肚子裏,連湯都沒剩。
她在桌上留了一張便條。
“鍋裏有熱好的饅頭,回來記得吃。媽去上班了。”
又從櫃子裏翻出一個蘋果。洗幹淨,擦得鋥亮,放在便條旁邊。
裴紅騎上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都響的破自行車,走了。
我跟著她。我想看看她這一天是怎麼過的。
冷庫在城郊,騎車要四十分鐘。裴紅騎得飛快,風把雨衣吹得鼓鼓的。
到了冷庫,她熟練地換上那件沾滿汙漬的棉大衣。戴上那雙露著棉花的手套。
“裴姐,今天來這麼早?”
工友跟她打招呼。
“趁著有力氣,多搬幾箱。”
裴紅笑著,臉上的褶子都擠在了一起。
“我想給我閨女買套好顏料,那玩意兒貴著呢。”
她鑽進了零下二十度的冷庫。一箱凍肉五十斤。
她彎腰,扛起,直腰,走二十米,放下。
重複這個動作。一次,兩次,一百次。
冷氣往骨頭縫裏鑽。她的眉毛上結了一層白霜。
手背上的凍瘡裂開了,滲出血絲,粘在手套上。
她也不停,每搬一箱,就在心裏數個數。
“這箱是紅色的顏料。”
“這箱是藍色的。”
“這箱是畫筆。”
我飄在半空,看著她不停地勞作。眼淚流不出來,心卻痛苦萬分。
媽,別搬了。我已經用不著顏料了。
中午休息的時候,房東來了電話。裴紅躲在角落裏接,聲音壓得很低。
“張姐,房租能不能寬限兩天?”
“不是不給,這不剛給孩子交了醫藥費嗎?”
“行行行,下周,下周一定給!”
電話那頭罵罵咧咧,裴紅在那頭賠笑臉。
掛了電話,她看著手裏的饅頭,狠狠咬了一口,強忍委屈。
下午下了班,裴紅沒直接回家。她拐去了市中心的畫材店。
那家店裝修得很高檔,裴紅站在門口,拍了拍身上的灰。有些局促地走了進去。
“老板,拿一套馬利顏料,要最好的那種。”
她掏出一把零錢,還有幾張皺巴巴的一百塊。那是她這一周的血汗錢。
數了三遍,才遞給老板。
抱著那盒沉甸甸的顏料出來時,裴紅笑開了花。那笑容,無比燦爛。
她掏出手機,給我發微信。一連發了好幾條語音。
“丫頭,媽給你買顏料了!就是你上次看中的那套!”
“媽今天去買了塊五花肉,晚上給你做紅燒肉吃。”
“別在同學家賴著了,早點回來。”
此時此刻。畫室裏一片漆黑。手機在我的屍體旁邊亮起。
屏幕發出的幽幽熒光,照亮了那灘幹涸的血跡。也照亮了我慘白的臉。
無人接聽。無人回複。裴紅沒在意。她提著顏料和肉,哼著歌往家騎。
她以為推開門,就能看到我驚喜的臉。
以為我會抱著那盒顏料,像小時候一樣喊她好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