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說的沒錯。是你害了白東留。都是你的錯。白狐帝姬......”
這幾句話像生了魂,在青畫耳邊纏繞不休,嗡嗡作響,擾得她心煩意亂。
討厭,實在太討厭了。
不用這樣一直提醒我!
青畫一把抓住知離的衣領。對方竟無畏無懼,看著她時,嘴角甚至掛著笑。
那樣的大眼微眯,嘴角輕挑,尚未開口,嘲諷之意已傳了三裏遠——還真是似曾相識。
“閉嘴!”
“心虛了?”知離輕笑,抬手撫上青畫的臉,喟歎道,“你長得真好看。這張臉若是長在老朽身上,該多好......”
青畫打了個寒顫。這樣的神情,這樣的語氣——她不是知離。
“冥姥。”
知離頷首,“是老朽。你們狐狸,果然有眼力。”
“知離呢?”青畫粗喘兩聲,一個可怕的念頭浮上心頭,“你......就是知離?”
冥姥冷哼,推開她往前踱了兩步,“你竟不知?整個白骨洞,所有的枯骨女,都是老朽的分身!”
原來如此。
青畫苦笑搖頭。這般滋味,她第一次嘗到——真心待人,對方卻持刀往你心口狠狠一捅。
四周景致漸漸成形。不再是白骨洞,倒像是一片幽深水域。水幕緩緩升起,將她們包圍,一道又一道,凝固成彎斜廊簷。幽藍水幕剔透如鏡,映出跌坐在地的青畫。
那模樣,確有些失魂落魄。
“你抓我,不隻是為了這張臉吧。”
冥姥踱步而來,腳下漾開圈圈漣漪,說不出的詭異。
“哼,你這般聰明,倒不枉老朽引你入陣。”冥姥挑起青畫的下巴,逼她直視自己。知離那雙空洞大眼裏,此刻盛滿渴望,濃得幾乎溢出來,“那把扇子——給老朽!”
斂豔......不,凰羽扇?
青畫沉默片刻。原來冥姥要的不是她,而是凰羽扇。她竟還不如一簇鳥毛!
她頓時想起罪魁禍首——蓮祗。把凰羽扇給她的是他,讓她隨身攜帶的也是他。合著這一連串倒黴事,都是蓮祗間接造成的!
哦,蓮祗還有個好子孫:清黎,那個慫恿他們出來玩的清黎!
青畫淚流滿麵地想:當初若是聽東留的話就好了。這趟出來,什麼都沒吃到玩到不說,還差點讓人生吞活剝,太虧了!
“冥姥,”青畫無奈道,“你瞎了嗎?沒看見我剛才把扇子給清黎了?”
冥姥一怔,“......你不早說!”
青畫:“......”
嗬,嗬嗬。知離不是你的分身嗎?她可是一直在旁邊看著。
“小蹄子不老實,讓你吃些苦頭!”冥姥猛然瞪大雙眼。
知離那雙眼確實大而好看,可她太瘦,顯得雙眼突兀可怖。平日不瞪已夠嚇人,冥姥如今這一瞪——效果實在太好。
凝固的水幕又開始流動,連同四周氣息都活了過來。陣陣寒氣如利箭般籠罩而至,青畫連忙抱起七弦琴,不敢大意。
傳說中的九曲玲瓏灣,開始了。
可她不怕。
東留在陣外說過:出不去,那就毀了。
那並非妄言,而是肺腑之聲。
九曲玲瓏,心思築籠。此陣雖厲,破陣之法卻非沒有,青畫知道,東留也知道。
真當她拜入蓮祗門下之前從不讀書?第一個闖過九曲玲瓏灣的,正是蓮祗。這點英雄事跡,蓮祗天天念叨給弟子聽!
“撲通!”
入水聲響起。青畫回神一看,卻是知離倒在水麵,粗喘連連,滿臉水珠分不清是汗是水。
“知離?”
“是我......”知離閉眼皺眉,許久才似平複,撐身坐起。
“你還好嗎?”
“死不了。”知離咳了兩聲,幾縷青絲粘在頰邊,模樣比青畫更狼狽,“姥姥是故意引你來九曲玲瓏灣的。”
“嗯,”青畫點頭,“她還說,你也是她。”
“嗬——”知離唇角一挑,嘲諷神態與冥姥七分像,“我才不是!”
青畫沉默。她該信誰?
可無論知離所言真假,她都不會再與她同行。她任性過一次,害了東留,夠了。
青畫起身抖落碎屑,沿水幕前行。她要盡快出去,回到東留身邊。
東留在哪兒,青畫便在哪兒。
這是當初說好的。
“你要去哪兒?”
“我要出去了。”青畫笑笑,“無論如何,知離,謝謝你。”
“拿著那把扇子,你們哪兒也去不了!姥姥瘋了,她一定要拿到扇子!”
青畫不解。凰羽扇當真如此珍貴?冥姥像著了魔般非要得到它,那為何先前得到時不好好保管?
“凰羽扇......有什麼秘密嗎?”
知離搖頭,“不知。但我知道梵素——萬妖之宗。她即便灰飛煙滅,仍是妖族之皇。含她心尖血的扇子,是至寶。得之,統一妖族亦非難事。”
青畫再度沉默,“那之前為何輕易讓我拿回?”
知離抿唇,半晌才道:“若非那手快的拿出來顯擺,姥姥或許永遠不會知道扇上有梵素之血。”
嗬,嗬嗬。所以說,鳳凰什麼的最討厭,五師兄什麼的最欠扁。
“哦。”青畫點頭,繼續前行。
知離對她的淡定極不淡定,攔著她不讓走,“喂,你知道這是哪兒嗎?不能亂走!你聽見沒有!喂......”
聽見了,知離。可她不能坐以待斃。
青畫笑著搖頭,“九曲玲瓏灣,心境映射之地。”
無論何處,她都不怕,更不能怕。
抱琴的手無意識收緊。青畫看見知離向她伸手,身影卻越來越遠,越來越淡。
開始了。
青畫猛然閉眼,緊咬牙關,心中默念:我不怕,不怕,不怕!蓮祗說過,隻要斬了心魔,便能出去!
心魔——她的心魔,會是什麼模樣?
“青畫。”
淡漠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輕而溫柔,是她最懷念的嗓音。
此後數千年,她再未聽過這樣的聲音——溫柔中帶著些許淡漠,世上最好聽的聲音。白榕,娘親的聲音。
“娘......娘親。”青畫怔怔望著眼前人。
白衣青紗,縹緲出塵。精致的五官並無多餘表情,隻嘴角微揚,可知她在笑。這般淡漠疏離,是白榕尋常的模樣。
卻非她熟悉的模樣。
誰都說青畫長得像白榕,撒潑時尤其像。
“簡直和你娘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蓮祗氣不過時,總喜歡揪著她耳朵這般罵。
誰都說白榕嬌蠻,可蓮祗也許許久未見白榕了。如今的她是青丘王後,大方得體,無可挑剔。
隻是麵對青畫時,她永遠笑得溫柔,毫無疏離。她會抱著青畫在覆雪山頭亂躥,會手把手教她勾弦彈曲,會在她調皮時板臉訓斥......
所以青畫清楚,眼前的娘親並非真實,隻是幻影。
白榕,竟是她的心魔。
即便如此,當白榕將她擁入懷中時,青畫仍未推開。
她太想她了,很想,很想。
“娘親,”她哽咽道,“娘親,娘親!”
“青畫,”白榕輕拍她的頭,笑聲輕柔,“怎麼還像個孩子似的。”
“就是孩子!”青畫嘟囔,“娘親都不來看我!”
“不磨不成器。還是說,蓮祗待你不好?”
“那老不死的......”青畫咬牙。白榕“嗯”了一聲,她立馬改口,“好,怎麼不好!師父對我們可好了,天天好吃好喝,還送了把鳥毛給我!”
“你們?”白榕的聲音驟然轉冷。
“是啊,我和東留......”青畫猛然住口,無措地望著白榕。
白榕臉上的笑漸漸消失。她看著青畫,眼中甚至閃過一絲憤恨——就像那次聽見她喚“東留哥哥”時一樣。白榕曾那樣瞪著她,抓住她的衣領,聲音尖銳:
“白青畫,你叫他什麼!”
青畫不明白,為何前一刻還溫柔淺笑的人,會在聽到一句話後變得如此瘋狂可怖。
娘親,就這般討厭東留?
“白東留......哼哼,我可憐的青畫呀......”白榕伸手撫上她的臉頰。冰冷的觸感讓青畫打了個寒顫,“你怎麼這般愚蠢?”
“娘親......”
“還惦記那個孽種?青畫,他是孽種,是你父君的孽種!”
“娘親,”青畫搖頭後退,語無倫次地重複,“他不是......我不知道,娘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白榕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微微低頭,整張臉隱在陰影中,“青畫,你怕什麼?有何不敢承認?他是你父君的孽種。你看,你父君甚至將墨逢劍傳給了他!”
“不......不是的,娘親......”青畫努力組織語言,卻不知該說什麼。白榕所言,不都是事實嗎?
就連她自己,也曾這般認為。
不,不是這樣的。是因她不會使劍,父君才將墨逢傳給東留,是望他保護自己......
可她還在計較什麼?
明明知道眼前一切皆虛,為何心中仍有計較?
“青畫,他甚至比你年長,你還不能明白嗎?”白榕的聲音尖銳如刺,仿佛要穿透耳膜,“青畫,去殺了東留,殺了那個汙穢的存在!”
蓮祗說過,隻要斬了心魔,便能出去。隻要殺了......白榕。
水鏡開始流動。昏暗空間中,青畫看見自己的臉倒映在水鏡上。隨著水流,那張臉扭曲、醜陋,滑過眼角,宛如淚痕。
“娘親,”青畫開口。手中七弦琴落向水麵,未浮,緩緩沉沒。她擠出一絲笑,用力抱住眼前人,“娘親,孩兒很想你。”
冰冷的觸感逐漸消失。白榕輕拍青畫的背,動作溫柔。最後她說:“青畫,我的孩子......”
寒冰破碎般的聲音傳來。懷中人已然消失。青畫僵硬的手緩緩垂下,手中匕首,血珠滴落。
嗬嗬,她用白榕所贈的匕首,殺了她。
真是個不孝女。
白榕定會罵她吧?不聽她的話,這般固執蠻橫,為東留而傷她,根本不配為女。
青畫掩麵心想:我不配。
可我能如何?我該怎麼辦!
東留,他在哪兒?我想見他,現在,立刻,馬上!
青畫拖著疲憊身軀前行。身後水幕寸寸成冰,轉瞬碎裂。一縷光亮,終於照進這個世界。
而東留,就站在光亮的盡頭。
“東留。”她上前幾步,對他輕笑,隨後抬手,將匕首刺入他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