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留忽然道出的“枯骨女”三字,將周遭那層若有似無的曖昧氣息驅得幹幹淨淨。
“什麼?”青畫也歪過頭,“枯骨......什麼?”
“......”東留大抵覺得她蠢得沒救了,輕輕敲了敲她的腦袋,“青畫,你和五師兄上課時真睡著了?看不出那小姑娘是枯骨女?”
“枯骨女......”青畫欲哭無淚,“那到底是什麼呀!”
東留:“......”
青畫曾聽說,凡間孩童上學堂,家裏都要交不少銀錢,逢年過節還得給夫子送些吃喝用度。所以每當孩子不好好聽講隻顧玩耍,爹娘便要揪著耳朵訓話——不,是“思想教育”:
“家裏送你去學堂,不是讓你結黨營私、交些狐朋狗友玩的!”
那是去做什麼的?
“不好好讀書,將來怎麼出人頭地做大官?怎麼光宗耀祖?怎麼讓我們過上好日子?”
讀書......就為這個嗎?
“你要好好用功,不然都對不起白送給夫子的那些好東西!”
分明是你們自己要送的......
青畫已經準備好了——若是東留也這般“教育”她,她定要反駁!
首先,白析送他們來,不是要考功名當大官的,而且清黎也不是狗!
其次,蓮祗根本沒收學費,逢年過節也不見他要什麼,反倒是白析將他們往這兒一扔就不聞不問,還得蓮祗出錢出力養這兩隻小狐狸。
再者,白析送他們上知焰山時,不是說了嘛:“青畫,東留,玩得開心些,要多交朋友哦!”
白析送他們來,不正是來玩、來交朋友的嘛!
......白析,真說過這話嗎?
青畫正十分期待地望著東留,結果東留思索良久,竟冒出一句:“其實,我也不知枯骨女究竟是什麼,隻是偶然聽師父授課時提過。”
青畫:“......”
“總而言之,不是什麼善類。”
她往下望去,定下心神,果然看見知離周身縈繞著一縷縷黑氣——方才那胖男人若真一腳踹實了,怕是必死無疑。
所以,清黎方才所救的“美”,並非趴著的知離,而是那個胖得肉顫的男人?
嗬,嗬嗬,這真是個悲傷的故事。
而東留,他是從一開始就看出知離並非凡人了嗎?所以才會攔住她?他平時究竟有多冷靜?
“我們下去,五師兄獨自一人,我不放心。”
“嗯。”青畫點頭。清黎再怎麼不靠譜,也是他們的五師兄。
當然,東留是抱著她走樓梯下去的......
“五師兄。”
“哦,小六。”清黎一鬆手,胖男人一屁股跌坐在地。清黎伸手去扶知離,知離卻避開他的手,自己站了起來,目光直直投向樓上。
“花魁娘娘,你不敢同我比嗎?”
循著她的視線望去,一位風姿妖嬈的女子正憑欄而立,嘴角微揚,帶著無限嘲諷:“小姑娘倒是勇敢。說吧,要比什麼?”
“如煙姑娘來了!”
“如煙姑娘——”
“快把這小乞兒趕出去,莫汙了如煙姑娘的眼!”
......
“隻比唱曲兒。”知離冷冷道。說她無所畏懼,不如說她是在拚命。
可是,有什麼必要拚命呢?
“我接下了。”如煙拖著長裙緩緩下樓,一步一搖曳,果然是個美豔女子。
“真醜。”清黎一皺鼻子。
青畫:“......”
怎麼忘了,她這五師兄繼承了祖輩的“優良傳統”,本就是個美豔不可方物的尤物......在他眼裏,恐怕誰都算不得好看吧?
“可沒有賭注便不好玩了!”知離又道,“花魁娘娘,你敢不敢同我打賭?”
如煙冷笑:“我敢不敢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什麼能與我賭?”
“你贏了,我給你做牛做馬,命也是你的。”知離道,“但若我贏了,花魁娘娘,我要你的聲音。”
聲音......要聲音做什麼?
“有趣。”如煙笑了,“小姑娘,你的命沒什麼用處,可我對你這賭約倒很感興趣......真是敢說大話呀!”
“東留......怎麼辦?”青畫低聲道。知離既是枯骨女,便是妖物無疑,總不能放任不管。
東留微微皺眉,手撫上腰間——墨逢劍的氣息隱隱傳來。
青畫一怔,下意識往東留懷裏縮了縮。有什麼......正在靠近......帶著危險的氣息......
清黎大抵也察覺到了,擋在他們身前,一麵戒備,一麵護著二人。
“好!”知離雙手緊握,聲音微微發顫,“那......那就快開始!”
“是衝著她來的。”東留道,神情卻未放鬆分毫,“青畫,別怕。”
墨逢劍的氣息籠罩周身,那樣熟悉而沉穩,仿佛白析就在身旁。
父君......
青畫曾以為白析是為了東留而舍棄了她,連墨逢劍都留給了東留戀。可如今看來,白析將墨逢留給東留,或許也正是為了保護青畫。
因為東留一直陪在她身邊,不是嗎?一直在她身旁,陪伴她,保護她。
熟悉的琴聲忽然響起,青畫繃緊的神經像是一下子斷開又被接回,滋味很不好受。
“可是小姑娘,你這是要清唱?”如煙款款坐下,指著一旁的琴師,“我們萬花樓的琴師,可不外借。”
“無妨!”知離往外瞥了一眼,“花魁娘娘,快唱吧!”
不對勁。青畫忽然覺得,知離並非真想與如煙比試唱曲,而是......想讓她唱曲?
“東留......”
“先撤。”清黎忽然道。
“可是......”
“小七,外頭那個絕非善類。小六剛醒,尚未恢複,不可硬拚。”
......為何此時,這整天隻會賣弄風騷的蠢鳥,看起來竟如此可靠?難道是她“打開的方式”不對?
呔,打開個什麼勁!
“嗯。”無論如何,清黎說得對。東留還未痊愈,不能再讓他受傷了,“東留,我們走吧。”
東留輕輕捏了捏她的耳朵,聲音柔和:“青畫......”
“東留?”
“沒什麼,走吧。”
最後回頭望了知離一眼——小小的、單薄的、孤單的知離。
她在顫抖,她在害怕,而自己卻在此刻丟下她一人。
所以,從最初相遇起,青畫便已在對不起知離。
從萬花樓後院躍出時,花魁如煙的歌聲也飄了出來,輕輕的果然人不可貌相。
未走多遠,樓內驟然傳出一聲尖叫,緊接著是桌椅碰撞翻倒之聲,驚叫與喧嘩混作一片。
“怎麼回事?”
“東留......”
“回去看看!”
青畫遲疑一瞬,跳了下來:“東留,我的衣服拿來!”
“穿什麼衣服,來不及了,你就這樣!”清黎提著她的後頸便要趕去。
“五師兄,放開我!這樣子我什麼忙也幫不上!”
“師兄。”東留接過她,“青畫說得在理,你別急。”
清黎一跺腳:“我先去!”
話音未落,人已消失。
......要不要這麼快,莫不是看上那花魁了?
“好了。”青畫穿好衣衫跳出,卻見東留背對著她站在長街正中。
四周說不出的漆黑,空無一人,隻有迎麵而來的風卷起他的衣擺,淩亂而猛烈——一同搖曳的,還有墨逢劍下半截劍穗。
“東留,你怎麼......了......”她喃喃道。
握劍的東留,立於冷風中的東留,衣袂飛揚的東留......那孤傲的背影,像極了她清雋俊秀的父君。
“父君......”
“孽種!”娘親的聲音驟然在耳邊炸響,尖銳刺耳。
孽種......娘親為何說東留是孽種?青畫此刻仿佛有些明白了。
她心慌意亂,隻覺渾身發冷,忍不住想:該怎麼辦?東留是來與我搶父君的,是他讓娘親傷心惱怒,他還會奪走屬於我的一切。
可是,屬於我的一切......又是什麼呢?
我為何會覺得東留奪走了我的東西?難道我要去討厭東留嗎?討厭他?憎恨他?甚至......殺了他?
我怎會......生出這樣的念頭?
東留......
“東......留......”有什麼堵在喉嚨口,她艱難地擠出這個名字。
“青畫!青畫醒醒!”
“咳!”青畫猛地驚醒。東留正一臉焦急地輕拍她的臉,見她睜眼,方才鬆了口氣。
“青畫,可還好?感覺如何?”
“東留!”她一把抱住他的腰,哽咽難止,“東留,好可怕......好可怕!”
生出那樣的念頭,她自己才最可怕。
“不怕,青畫不怕。”東留輕拍她的背,柔聲安撫。
她那顆高懸的心,終於緩緩落下。
東留沒事,自己並未傷害他。
“東留,我有些不對勁。”青畫頓了頓,“我竟然......竟然......”
“不必說了,我都知道。那不是你的本意。”東留一手攬住她護在懷中,另一手高擎墨逢,擋在身前,“是你迷惑了青畫——錯的是你。”
空蕩的長街上,平地風起。黑暗如墨蔓延,仿佛沒有盡頭。女子古怪尖利的笑聲在空中回蕩,細聽竟有幾分耳熟。
“哈哈哈哈,小鬼,竟能看破老朽真身,不簡單呀!”
話音剛落,撲麵的戾氣如刀刃般席卷而來,一陣接著一陣,刮得兩人臉頰生疼。
“這是......什麼鬼東西!”
東留拉住青畫旋身,將墨逢狠狠插入地麵,硬生生撐開一道結界,擋住那鋪天蓋地的戾氣。可這支撐不了多久——東留本就虛弱,此刻額上冷汗涔涔,隻怕稍後又要受傷。
“東留,”青畫道,“換我來!”
東留抿緊雙唇,眼神堅定,一語不發。
“......你這塊倔石頭!”青畫又急又氣,不知如何是好,“東留!”
“小鬼,老朽看你能撐到幾時,哼哼......”
東留忽然側身一讓。
青畫心領神會,斂豔扇在掌中轉了個圈,“唰”地展開,對著前方猛地一扇——炙熱火舌噴湧而出,霎時照亮整條長街。
“呀啊——!”慘叫聲撕裂夜空。
大抵是未及防備,一簇火苗灼中了暗處的鬼怪。
青畫掂了掂手中羽扇——這還是她頭一回用,沒想到這玩意兒如此厲害,竟能噴火。蓮祗總算給了件正經有用的東西!
真是——自從有了斂豔扇,師父再也不用擔心她打架會輸了。
“你竟敢!竟敢燒傷老朽的臉!老朽要殺了你!”
一團黑影猛然撲來。
兩人對視一眼,左右分開。
下一刻,箭矢破空之聲傳來,將那黑影射散。
長街另一端,清黎執弓搭箭,立在原地。
而知離,就站在他身旁。
“小姑娘生得倒不錯,既然毀了老朽的臉,便把你的臉賠給老朽吧!”散開的黑影再度凝聚,直撲知離而去。
青畫:“......”
嗬,嗬嗬。青畫默然片刻——這妖怪說的“漂亮小姑娘”,原來是知離啊。
瞧她麵黃肌瘦的......自己方才又在期待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