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光推移,已至午膳時間。
蓮兒安排好膳食,便往正殿去回話。
她垂首,不敢看裴璋雙目。
“回大人,一切都安頓好了。”
裴璋依舊靠坐榻間,端起青瓷茶盞,揭蓋吹散霧氣,黑眸低垂,視線從未落在下首人身上。
“叫你留意的東西,可有看見?”
“並未......”
果然。
是他多心,竟因一張相似的臉生出妄想。
除卻巫山非雲也。
相似歸相似,終不是她。
他啜飲一口君山銀針,揮退了蓮兒。
高旭自屏風後走出,跪地拱手:“主子,已查清了。”
“燕兒姑娘的確被送入軍營,但據說前段時日逃了,至今下落不明。”
“逃了?”裴璋蹙眉,“軍營守衛如此昏聵無能麼?竟叫個弱女子逃了?”
高旭一怔,又問:“那......還要繼續找麼?”
裴璋擱置茶盞,素手按著額頭:“找,找到之後好好安置下便是,不必送來跟前。”
“是!”
冬日蕭瑟,北風刺骨。
或因那日雪夜奔跑落了病根,自入裴璋私殿後,一連兩日,孟明萱都高燒不退,隻能臥榻休養。
裴璋也不惱,不曾在此時召她伺候,反而貼心地令蓮兒小嬋好生照拂。
一碗碗苦澀湯藥下肚,孟明萱的病情終於有所好轉。
稍有了些力氣,她便閑不住,有一搭沒一搭地與蓮兒小嬋搭話,試圖與她們拉近些距離。
既決定要借用裴璋這把刀,那總得投其所好。
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便是如此。
可誰料,蓮兒的嘴封得極嚴,她旁敲側擊,也撬不開半分。
她隻得將目光轉向小嬋。
這日難得停了雪,她披了件厚厚的襖子,坐在廊下,一根長長的紅繩首尾相連,在她掌中翻出了花兒。
小嬋侍立在側,見狀倍感新奇。
孟明萱餘光瞥見她露出好奇的目光,主動向她展示了幾個花樣。
“這叫翻花繩,可要學學?”
“這......奴婢不敢。”
她主動詢問,小嬋心向往之,吞了口唾沫,還是婉拒。
孟明萱看穿她的強撐,故歎一聲:“可我記得,你與蓮兒姐姐都是負責照顧我起居,如今卻連陪我玩個翻花繩,解個悶也不願......”
此言令小嬋心思大動。
細思之下,最終鬆了口:“奴婢學!”
小嬋悟性高,學得快,兩盞茶的功夫,已是融會貫通。
孟明萱笑讚:“你倒是聰明,這麼快就學會了。”
“嘿嘿......”
見時機差不多,孟明萱終於試探著開口:“這翻花繩,我能教你,可這伺候掌印大人的事,我還需向你請教一二呢。”
小嬋本與孟明萱玩得正在興頭上,半蹲著身子,在聽見這話的瞬間,立即收斂了笑容,站直了身子,垂首低聲:“姑娘慎言,主子心意,並非奴婢可窺探的。”
孟明萱沒想到隻一個呼吸間,她就變了表情,心底有些空落落。
垂下眼睫,喃喃道:“如此......那便罷了,我也不為難你。”
自入這院子起,周遭侍奉仆人雖都對她畢恭畢敬,但又保持著恰到好處的疏遠與審視。
從他們身上,想來是找不到突破口的,隻能在想他法。
孟明萱裹著披風,一言不發地起身,默然向裏屋走去。
瘦削的背影刻著落寞,小嬋見之,心頭刺痛。
她提著裙擺,快步跟上。
“姑娘,您的紅繩......”
“你留著吧,無事時,與夥伴們一同玩耍也好。”
紅繩殘存餘溫,在掌心卻顯滾燙。
小嬋斂下眸中神色,不語跟上。
日暮西斜,已至黃昏。
伺候孟明萱用過晚膳,又到了飲藥時。
但比昨日不同,桌上不知何時,竟多了一碟蜜餞。
連孟明萱也未發現,直到飲盡湯藥,麵露苦澀,小嬋雙手端上,才恍惚察覺。
“姑娘若覺得湯藥苦,便吃些蜜餞吧,與藥性不相衝的。”
孟明萱眼底閃過一抹詫異,玉手捏了一塊送入口中,甜蜜自舌尖蔓延擴散,緊皺的眉頭終於舒展。
她遞去一個溫暖笑容:“多謝你。”
未待小嬋開口,一陣急促腳步聲傳來,在門外停下。
窸窣耳語兩句後,蓮兒入門,朝孟明萱欠身一禮:“萱兒姑娘,大人傳您去伺候。”
來了。
養了幾日的黃鸝鳥,總要揭開布見見日頭,聽聽響兒。
對這一天,孟明萱早有預料。
“知道了,我收拾一下便過去。”
小嬋取下衣衫,正欲為孟明萱更衣,卻被蓮兒攔下。
“這裏我來伺候就是。”
見此,小嬋隻得退下。
蓮兒小心翼翼地將那件蘇繡衫子為孟明萱換上,末了,不忘取來一枚玉佩禁步做配。
驀地,冒出一句:“大人從不喜人多看,多嘴,姑娘可千萬仔細些。”
莫名其妙的一句話,惹得孟明萱頻頻蹙眉。
直至來到書房,依舊理不清她話中深意。
人言道:宦官八虎盤踞大內,權勢熏天,尤以裴璋最甚。
此獠殘虐暴戾,最是冷血無情,卻有些與其餘七虎不同的癖好。
七虎或貪戀金銀珠玉,或癡迷天下美人,唯獨他裴璋,好附庸風雅,熱衷於收集前朝大家的墨寶,亦常執筆描摹丹青,寄情於方寸之間。
而今步入此地,確能窺見傳言非虛。
此刻月色正好,他端坐於書桌後,燭火跳動,映著那挺拔孤峭的身姿。
他垂首,斂去平日睥睨眾生的淩厲,修長手指穩握筆身,於素絹之上細細描繪。
筆尖遊走,輕盈而專注,恍惚間隔絕世間紛擾,唯餘筆下方寸。
孟明萱略作思忖,蹲身作禮,緩緩出了聲:“奴婢給掌印大人請安。”
良久,屋內一片死寂,唯有燭火跳動的“劈啪”聲。
她不敢起身。
如今在裴璋身邊的地位不穩,她不敢,也不能輕舉妄動。
直到那道清冷的嗓音幽幽地從上方傳來。
“免,過來。”
“是。”
她這才起身,移動步伐走到他身側。
蓮兒的提醒,此刻在耳畔炸開。
她依舊低垂著頭,並未挪動視線,隻將目光專注落於那寸硯台之上。
忽地,裴璋作畫的手一頓,眉頭一蹙。
“你身上......是什麼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