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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雪落滿肩。

北境的急報是在寅時三刻送到京中的,八百裏加急的火漆印還帶著塞外的寒霜。

突厥鐵騎夜襲雁門關,烽火連天,守將重傷,城門幾近失守。

聖旨未等天明便已下達:命校尉程臨序即刻率三千精銳北上馳援,不得延誤。

軍令如山。

程臨序接到旨意時,天色尚暗,簷角凝著霜,風從北麵吹來,帶著鐵鏽與雪的氣息。

他未多言,隻命陳副將集結人馬,整裝待發。

自己則轉身走向校場。

那是他每日必去的地方。

刀光劈開沉沉夜色,寒刃入石,碎屑四濺。

他一連劈了七塊青石,肩甲未卸,披風上落了薄雪,也不曾拂去。

刀鋒映著殘月,冷光如霜,照進他深不見底的眼底。

他不是在練刀。

是在壓住心頭那股翻湧的躁動。

自那夜謝夢菜遞上賬冊、揭出軍布倒賣之案後,府中風聲驟緊。

刺客潛入,箭矢擦過她窗欞的第三日,他才知她竟在藥香中嗅出了迷魂散的痕跡,提前換了寢帳方位。

那一晚,他親自帶人搜出藏於假山後的毒香爐,爐底刻著謝家旁支的暗記。

原來,有人恨不得她死。

可她不聲不響,連驚都不曾驚一聲。

新婚不過十日,她卻已替他理清內宅亂象,穩住軍需賬目,甚至在他出巡時,以“夫人代閱”之名,駁回三道不合軍規的采買令。

手段幹淨利落,不留痕跡。

他原以為這場婚事不過是各取所需的權宜之計,可如今,她在他心中的分量,早已悄然越過了“契約”二字。

可他不能說。

軍令在身,邊關告急,他若遲疑一刻,便是千軍萬馬的性命。

而她......她從未挽留,也未曾露麵。

臨行前夜,將軍府靜得像一口深井。

謝夢菜未去校場,也未遣人傳話。

隻是天未亮,小桃便帶著兩個粗使婆子,抬著七八個大箱送往軍營,全是藥材與軍需:黃芪、當歸、血竭、艾絨,分門別類,貼著細條標簽;另有千雙厚襪,針腳細密,全是用舊衣拆洗重織,防滑耐磨,專為雪地行軍所製。

最底下一隻檀木小匣,放著一枚香囊。

青布為麵,素線鎖邊,樣式極簡,卻針腳勻淨。

程臨序打開時,一股極淡的藥香逸出,清苦中帶一絲甘冽,竟讓他常年因風寒積疾引發的頭痛,驟然緩了下來。

他怔住。

這味道......他聞過。

那夜她在書房翻查賬本,指尖沾了藥粉,他靠近時,便是這般氣息。

陳副將湊過來看了一眼,笑道:“夫人這是把心都縫進去了。瞧這香囊,還做了暗袋,藏了解毒粉吧?聽說她能憑氣味辨毒,連太醫院的老醫正都讚不絕口。”

程臨序沒應聲。

他隻將香囊緊緊攥在掌心,片刻後,緩緩放入貼身內袋,緊貼心口。

小桃臨走前留下一箋,墨跡清瘦,如她本人:

“風烈雪重,望添衣。”

六個字,無多餘情語,卻像一縷暖風,穿過了千軍萬馬的寒霜。

程臨序立於營前,望著京城方向。雪,不知何時開始下了。

紛紛揚揚,落在他肩甲上,積成一片純白。

他終是未等她來送。

可他知道,她一直在。

——以她的方式,與他並肩而立。

次日清晨,大軍開拔。

鐵蹄踏雪,長槍如林。

程臨序策馬於前,回望京城最後一眼,風雪中樓宇朦朧,唯有一道身影立於城樓偏閣,鬥篷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是他眼花了嗎?

還是她真的站在那裏?

他沒有確認。

隻將手按在胸前,隔著鎧甲,觸到那枚溫熱的香囊。

雪落滿肩,心火不熄。

而此時的將軍府內,謝夢菜正立於窗前,望著遠去的旌旗,久久未動。

小桃輕聲問:“夫人,真不讓他知道香囊裏的藥方是專為他頭痛所配?”

謝夢菜指尖輕撫窗欞,聲音極輕,卻堅定:

“他知道,或不知道,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得活著回來。”

她轉身,目光落向門外。

一輛青帷小轎正緩緩停在府門前,轎簾微掀,露出一角藥箱。

她眸光微斂,鼻尖輕動。

——那箱上飄來的氣味,除了常見的安神香外,還夾著一絲極淡的苦杏仁味。

她不動聲色,唇角卻緩緩壓下。

來者不善。

而她,早已不是任人擺布的庶女。

風雪未歇,將軍府的朱漆大門在馬蹄聲遠去後緩緩閉合,像一道沉重的命運閘門,將城外的鐵血與城內的寂靜徹底割開。

府中燭火未熄,謝夢菜站在廊下,指尖還殘留著方才為程臨序披上厚裘時,他鎧甲上那層薄雪的寒意。

她沒有回頭,也不曾多言,隻任風雪撲在臉上,將眼底那一瞬的動搖盡數掩去。

否則,不會在出城三裏處勒馬回望;否則,不會將那隻香囊貼得那樣近,近到能聽見心跳的溫度。

可此刻,她不能軟。

程臨序剛走不到半刻,府門前便又傳來轎聲。

青帷小轎無聲落地,孫醫正提著藥箱踱步而入,紫貂帽簷下一雙眼,看似溫和,實則暗藏審視。

“奉聖命,為將軍夫人調理身子。”他拱手作禮,語氣恭敬,卻掩不住那份居高臨下的打量。

小桃皺眉欲言,謝夢菜卻已含笑迎出:“孫大人辛苦,這般風雪還勞您親至。”

她親自引人入偏廳,奉茶,端坐,神色溫婉如常。

可當茶盞遞到唇邊時,她鼻尖微不可察地一動——那茶香之中,竟混著一絲極淡的龍涎香,而香源,正來自孫醫正寬大袖口內側。

這不是尋常藥香。

是“迷心散”的引子。

服之則神誌昏沉,脈象虛浮,最易被篡改診報。

她垂眸,袖角輕掩唇畔,佯作飲下,實則將茶水悄然傾入身旁一盆綠意蔥蘢的南天竹。

那葉片微微一顫,不出半炷香,邊緣竟泛起詭異的紫斑。

——毒已驗。

她不動聲色,指尖搭上脈枕,任孫醫正三指輕按。

“夫人脈象......”他剛要開口,忽覺腕上一緊,竟被謝夢菜反手扣住脈門,力道精準如鐵鉗,根本不似閨中弱質。

“孫大人,”她抬眼,眸光清冷如雪夜寒星,“您袖中藏的‘迷心散’,可是從周尚書府拿的?”

孫醫正瞳孔驟縮。

周尚書,正是謝家主母的親兄,也是逼她嫁入權貴、掌控庶女命運的幕後之人。

此藥非太醫院常備,唯有權臣私庫才有。

她怎會知曉?

“你......你怎知——”

“您忘了,我能辨毒。”她鬆開手,笑意不達眼底,“連三日前藏在熏爐裏的斷腸草粉都瞞不過我,何況您袖口這等粗劣手段?”

孫醫正冷汗涔涔,再不敢多留,匆匆收藥離去,連藥箱都險些打翻。

廳內重歸寂靜。

謝夢菜緩緩起身,望向窗外風雪。

謝家不會因程臨序出征就放過她,反而會趁他不在,步步緊逼。

今日是“診病”,明日便是“查孕”,後日......或許就是一紙休書,將她逐出府門,再嫁他人。

可她早已不是那個任人擺布、連名字都可隨意更改的庶女。

她是程臨序的夫人,哪怕一紙婚契尚未作廢,她也已用行動,寫下屬於自己的名分。

小桃戰戰兢兢進來:“夫人,孫醫正走了......可他臨走前,往門房遞了封信。”

謝夢菜指尖撫過南天竹枯死的葉緣,聲音輕得像雪落:

“燒了。”

她轉身走向內室,腳步沉穩。

案上賬冊攤開,藥庫清單、仆役名錄、邊軍補給回執,一一羅列。

她提筆批注,墨跡清晰,條理分明。

程臨序在前線浴血,她便在後方築牆。

一針一線,一藥一賬,皆為守城。

風雪漫天,京城沉寂。

而將軍府深處,燈火未熄。

某日清晨,天光未明,小桃匆匆奔入內院,臉色慘白,手中攥著一封無署名的密箋,指尖發抖。

“夫人......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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