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林衛國顧不上瞧街上，步子很快，拐進縣城東一條不起眼的小巷。巷口有塊舊木牌，漆都掉光了，隱約寫著“縣藥材收購站”。

就這了。

推開那扇斑駁的木門，一股子陳木頭混著各色草藥的味道直撞鼻子。櫃台後頭，一個穿著白“的確良”襯衫的中年男人，翹著腿，端著搪瓷茶缸子，另一隻手搭在旁邊正吱哇唱樣板戲的舊收音機上，看報紙。

趙勝利，收購站的主兒。

門響動。趙勝利慢騰騰從報紙上抬起眼皮。那雙眼睛在林衛國身上打了個來回——從打補丁的粗布衣襟，掃到糊滿黃泥的解放鞋麵——那股子瞧不起人的勁兒，快掛不住了。

“有事？”他連肩膀都懶得動一下，話音拖著調子，懶洋洋的，帶著股高高在上的味兒。

“同誌，勞駕您給瞅瞅，這兩樣東西，能收麼？”林衛國把話放得很恭敬，小心翼翼地把兩個布包袱擱上櫃台。

趙勝利這才不緊不慢撂下報紙，踱過去，手指頭撚著，帶著點不經心，挑開了包袱。裏頭是水唧唧、泥巴似的熊掌，還有軟塌塌、汁水滴答的熊膽。他臉上的鄙夷差點沒兜住。

他叼上根煙，“嗤”一下劃火柴點上，用小拇指上那點指甲蓋，嫌棄地撥了撥油紙包，一股子腥氣直衝鼻子。他斜眼睨著林衛國，打鼻孔裏哼出話：

“小子，拿這鬼畫符糊弄誰？膽都漚成醬了，裏頭能剩下點啥值錢玩意兒？這熊掌麼......”他拖著長音，故意咂咂嘴，“嘖，野狗啃剩的都比這囫圇！”

吐了個煙圈兒，腔調變了，像是可憐人：

“嘖，看你這窮骨頭，命裏帶的吧？”

“三十塊，這一堆破爛我權當做好事了，要賣就這個價，就這了！”

三十塊？

林衛國心裏像被砸了一下。黑市上，一個囫圇熊膽少說值三百！這明擺著是欺人太甚！

然而，他臉上波瀾不起，沒紅臉，更沒一句爭辯。

他清楚得很，跟這種勢利眼糾纏毫無意義。你越急，他壓價越狠。

他隻是平靜地把東西重新包好，收進懷裏，淡淡道：

“既然趙科長看不上這點‘殘次品’，那我就不耽誤您功夫了。”

“我去縣醫院門口轉轉，沒準能碰上識貨的主顧，總比砸手裏強。”

說完，他轉身就朝門口走。

快到門口，手剛搭上門把，他腳步忽然一頓，像是自言自語地低聲嘀咕了一句：

“唉…可惜了。村裏老輩說，雪地裏被逼到絕路的熊，那膽…專克小兒驚風、高熱不退。本想換錢給家裏老人治咳喘…”

聲音不高，卻像根尖刺，狠狠紮進趙勝利耳朵裏！

趙勝利正端起茶缸等著看笑話，猛地聽到“小兒驚風、高熱不退”八個字，端茶的手劇震！滾燙的茶水灑了一手都渾然不覺！

那雙鄙夷傲慢的眼睛裏，瞬間被難以言喻的震驚和急迫填滿！

“小兄弟！”

趙勝利幾乎是從櫃台後麵彈射出來，三步並兩步衝到門口，一把死死抓住林衛國胳膊，語氣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聲音因激動變得尖利：

“小兄弟！你等等！你先別走！”

他死死盯著林衛國，氣息急促：

“你......你剛說......這東西，真能治孩子的驚風高熱？”

趙勝利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林衛國心裏有數了：賭對了。

“小兄弟，外麵冷，快進屋坐！”趙勝利前一秒還端著架子，後一秒卻像見了親人般熱情，不由分說地把林衛國拉回來，徑直帶進了收購站裏那間從不對外開放的裏屋——他的辦公室兼臥房。

“來，喝水！”趙勝利親手泡了杯熱氣騰騰的麥乳精，又掏出“大前門”遞上：“抽煙不？”

林衛國擺擺手沒接，平靜地看著眼前判若兩人的男人，開門見山：“趙科長，有急事？說吧，怎麼回事？”

趙勝利笑容僵在臉上，瞬間垮掉，化作濃重的愁苦與絕望。他狠吸一口煙，四十多歲的漢子，眼圈“唰”地紅了。

在林衛國的注視下，他啞著嗓子開口。

他有個五歲的獨子趙小寶，是他們夫妻倆的命根子。可半個月前，孩子突然開始反複高燒，尤其到了夜裏，渾身抽搐、口吐白沫，像中邪一樣。

他帶兒子跑遍了縣醫院，所有大夫都束手無策，隻能當重感冒治。然而打針吃藥全使遍了，孩子燒就是退不下來，如今被折磨得脫了相，隻剩皮包骨頭。

就在昨天，主治劉醫生下了病危通知，讓他們......準備後事。

說到這兒，趙勝利再也忍不住，眼淚混著煙灰滾落：“小兄弟，我......我真是走投無路了！隻要能救我兒子，讓我幹啥都行！所以剛才一聽你說熊膽能治小兒驚風，我才......我才那樣失態。”

原來如此。

林衛國心念電轉，一個大膽計劃瞬間成形。

這不隻是賣藥材的機會，更是把“神醫”名號從小山村打進縣城的關鍵一步！是他未來安身立命、改善家境的基石！

他沒有大包大攬，沉吟片刻，端起麥乳精抿了一口才緩緩道：“趙科長，熊膽，尤其這種絕境下的野熊膽，確有定驚退熱的奇效。但你看到了，我這塊品相不咋地，藥力恐怕不夠根治。”

趙勝利眼中剛燃起的火苗，瞬間黯淡。

“不過......”林衛國話鋒一轉，“熊膽治標，病根不在這。這樣吧，我跟你去醫院看看孩子。家裏有祖傳的方子，或許能用上。若治好了，熊膽熊掌按市價三百塊給我。若治不好，分文不取，立刻走人，絕不多言。”

趙勝利猛地抬頭，眼中爆發出強烈的光芒！他一把拉住林衛國就往外衝。

半路碰上聞訊趕來的妻子。一聽丈夫竟要帶個穿著補丁的半大孩子去看兒子，她立刻急了，死死拽住丈夫：“老趙！你瘋了？！醫院大夫都沒辦法，你信個毛頭小子？他要把我兒子治壞嘍，我跟你拚命！”

“你懂個屁！”趙勝利急紅了眼，甩開她吼道，“大夫都說沒救了！但凡有丁點希望，我都得試試！”他不再理會哭鬧的妻子，帶著林衛國火速趕到了縣醫院。

二樓兒科病房藥水味濃重。林衛國一眼看到病床邊那個負責照顧孩子的年輕護士。

她叫蘇晚夏，洗得發白的護士服裹著纖瘦身形，眉眼清秀，神情卻異常嚴肅。那雙明亮的眼睛裏，盡是疲憊焦慮。

蘇晚夏正給孩子做物理降溫，見趙勝利帶了個“土郎中”進來，立即皺眉，起身擋在床前，公事公辦厲聲拒絕：

“趙科長！醫院有規定，不能允許不明身份的人接觸病人！孩子病情危急，禁不起折騰！”她盡職盡責，看向林衛國的眼神卻充滿不信任與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