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回手,語氣恢複了平時的沉靜。
「我們去前麵吧。」
3
節目錄製在一種精心營造的溫馨氛圍中正式開始。
主持人是一位經驗豐富的女性,笑容親切,語調溫婉。
她簡單介紹完節目宗旨後,便直入主題,宣布了第一個環節——「真心喊話筒」。
「親人之間,朝夕相處,難免會有一些小摩擦,小誤會。」
「今天,我們就給大家一個機會,把那些平時不好意思說、不敢說的話,都大膽地說出來!」
她笑意盈盈地掃過我們每一個人。
「記住,溝通是愛的橋梁。」
「有什麼不滿,有什麼委屈,都可以說出來,我們一起解決。」
主持人的目光最終落在了曾明哲身上。
「按照我們的慣例,論資曆,得請曾老師先來。」
攝影機鏡頭齊刷刷地對準了曾明哲。
他穿著簡單的白色T恤和牛仔褲,褪去了熒幕上的光環,看起來幹淨又溫和。
他接過話筒,卻沒有立刻開口。
一陣長達十幾秒的沉默。
他隻是低頭看著手中的話筒,嘴角噙著一抹若有似無的淺笑。
直播的彈幕快速滾動著,我掃了一眼,幾乎全是清一色的讚美。
【影帝肯定沒什麼好說的,他和媽媽的感情圈裏圈外誰不知道啊。】
【是啊,相依為命走出來的母子,媽媽那麼辛苦,兒子那麼孝順,哪來的不滿?】
【這沉默,是想不出媽媽有什麼缺點吧,慕了慕了。】
【曾老師人品真的沒得說,他父親走得早,是他媽媽一個人把他拉扯大的。】
輿論早已為他鋪好了「母慈子孝」的康莊大道,他隻需順著走下去,就能收獲又一波路人緣。
終於,在所有人的期待中,曾明哲抬起頭,對著鏡頭,輕輕搖了搖。
「沒有。」
他的聲音溫潤悅耳。
「我對我媽媽,沒有任何不滿意的地方。」
「她很好,給了我她能給的一切,我很感激她。」
他說完,將話筒遞還給主持人,臉上是恰到好處的微笑,既真誠又謙遜。
彈幕瞬間沸騰,誇讚之詞如潮水般湧來。
主持人臉上的笑容卻僵了一下。
她顯然沒料到第一個嘉賓就直接把天聊死了。
如果人人都像曾明哲這樣報喜不報憂,這個環節就徹底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她趕緊接過話筒,出來打圓場。
「哎呀,曾老師真是我們孝子的典範。」
「不過呢,我們這個環節的初衷,不是為了批評,而是為了更好地溝通。」
「哪怕是一些生活裏的小事,比如媽媽做的菜太鹹啦,或者總是催你穿秋褲啦,這些都可以說的。」
「一家人嘛,就是要多交流,把話說開了,感情才會越來越融洽,絕對不會因為一點小事就鬧掰的,對不對?」
她這番話,本意是想引導後續的嘉賓放開一些。
結果一直安靜坐在曾明哲身邊的張巧雲,眼睛倏地亮了。
她猛地一拍大腿,像是找到了組織,急切地對主持人說。
「對!主持人你說得太對了!我就是這麼覺得的!一家人就是要溝通!」
主持人顯然被她突如其來的熱情弄得一愣,但還是專業地把話筒遞了過去。
「那阿姨,您是不是有什麼想對明哲說的?」
「有!我當然有!」
張巧雲一把抓過話筒,仿佛拿到了一柄尚方寶劍。
她完全沒看鏡頭,而是直接扭過頭,那雙因常年勞作而顯得有些渾濁的眼睛,此刻銳利地鎖定了自己的兒子。
「曾明哲我跟你說,你今天必須給我個說法!」
4
曾明哲臉上的微笑凝固了,他下意識地想去拉他母親的胳膊,卻被她一把甩開。
「你別碰我!」
張巧雲提高了音量,對著兒子開始了連珠炮似的控訴。
「我辛辛苦苦把你養到十八歲,你現在出名了,賺錢了,怎麼就不知道多往家裏拿點錢?」
「你去年是給了我兩百萬,聽著是多,可你拍一部戲掙得可更多吧?」
「我隻要你那點零頭,過分嗎?你那些錢,你不給我這個當媽的,你留著給誰?」
空氣仿佛被抽幹了。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猛料砸得措手不及。
曾明哲的臉色由白轉紅,又由紅轉青。
他嘴唇翕動,低聲說:「媽,錢的事我們回家再說,現在在錄節目......」
「錄節目怎麼了?我說的不是實話嗎?」
張巧雲根本不理會他的懇求,反而像是積壓多年的委屈找到了宣泄口,越說越激動。
「還有你那個舅舅,他不就是想讓你幫他在劇組找個開車的活兒嗎?」
「那可是你親舅舅!你小時候他還抱過你!」
「你倒好,推三阻四,說劇組有規定,不讓塞人。」
「什麼規定?你現在是大明星了,你一句話的事,誰敢不給你麵子?」
「你就是看不起我們這些窮親戚了,怕我們沾你的光,給你丟人!」
她的聲音因為激動而變得尖利,每一句話都像一把鈍刀,一下下地割在曾明哲的體麵上。
「你小時候多聽話啊,現在出息了,翅膀硬了,我說你一句你還敢頂嘴了!」
主持人臉上的汗都下來了,她幾次想插話,都被張巧雲激昂的控訴頂了回去。
她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臉上的職業微笑已經完全掛不住,隻剩下純粹的驚慌。
現場的導演和工作人員也都懵了,一時間竟沒人敢上前打斷。
我瞥了一眼彈幕,早已不是剛才那片和諧的景象。
【?????這是什麼情況?劇本嗎?】
【我裂開了,這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樣啊!說好的母慈子孝呢?】
【一年給兩百萬還嫌少?我十年都掙不了兩百萬......】
【幫舅舅找工作這個......確實有點道德綁架吧,但她媽說得理直氣壯的。】
【天啊,影帝也太難了,這媽簡直就是個無底洞啊!】
【我突然有點理解他剛才為什麼沉默了,不是沒得說,是根本不敢說,也不能說。】
我看著眼前這出失控的鬧劇,心中沒有太多波瀾。
張巧雲的邏輯,在我的商業世界裏並不少見——那是一種基於情感投資的、理直氣壯的索取。她將自己前半生的辛苦付出視為原始股,如今兒子功成名就,她便要求獲得最大化的、甚至是不計成本的收益分紅。
曾明哲始終低著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能看到他放在膝蓋上的手,指節因為用力而攥得發白。
「阿姨,阿姨您先消消氣,喝口水......」
主持人終於找到一個間隙,幾乎是搶一般地從張巧雲手裏奪回了話筒,同時拚命給工作人員使眼色。
張巧雲還想說什麼,但話筒已經被拿走,她隻能氣喘籲籲地瞪著自己的兒子,胸口劇烈起伏。
我轉頭,看向身邊的簡棠。
她沒有看那對陷入僵局的母子,也沒有看驚慌失措的主持人。
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眼神裏有一種我說不清的複雜情緒。
那裏麵沒有嘲諷,也沒有幸災樂禍,倒像是一種......探究。
仿佛在透過曾明哲的困境,重新審視我們之間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