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錚醒來的時候,韓蘊儀還在熬藥。
她此時撕下了人皮麵具,露出了原本的那副模樣。
韓蘊儀本身長得是極美的,眉似月,眸如星,唇色豔紅,看誰都似帶了笑。
如今就這麼笑盈盈地朝秦錚望過來,攝人心魄也不過如是。
“你為何不早些告訴我?”秦錚昏迷了幾日,聲音嘶啞得厲害。
韓蘊儀隻是將藥倒了出來,兀自低頭嘗了嘗味道,皺著眉似乎覺得苦,就這麼當著秦錚的麵放了幾個糖塊進去。
“這藥是我喝不是你喝。”秦錚以前從來沒意識到韓蘊儀是個如此事兒的。
韓蘊儀如聽不到般,就這麼坐在床邊喂他喝了下去。
而後還不及他將藥碗給擱下,就這麼被抱了個滿懷,因而那白瓷碗就這麼掉在了地上。
韓蘊儀不做聲,秦錚亦不言語,就這般任由她抱著,良久,韓蘊儀才靠在他耳邊輕聲道:
“我怕你罵我,我怕你知道我當了樂伎,會罵我自甘墮落,罵我竟然淪落到如此地步。”
“韓蘊儀,你還是清歡的時候,忘記我怎麼跟你說的嗎?”秦錚聲音沉沉辨不清情緒。
是啊,他救了韓蘊儀,還將在泥沼裏的清歡給拉了出來。
不管是什麼身份,他待他們,亦從來平等。
“我沒救你,隻是替你遞了把刀而已。”
“這世上沒人把你當回事,但你要把自己當回事。”
“將軍與妓女,他們在我眼裏沒有任何區別。”
“這是我替你選的最後一條生路,我說了你不會死,便不會食言。”
……
彼時窗外雪色初融,韓蘊儀心緒起伏間,忽然問了他一個問題:
“當年,你冒認成了顧長風的兄長,他就沒懷疑過嗎?”
秦錚沒想到她問的卻是這個,想了想,卻也還是將真相告訴了她:
“去幽州後不過半年,李霽派人殺過他一次,我為了救他,心口處挨了一劍,差點沒救回來,他後來哪怕查出來我不是他兄長,也一直裝作不知情。”
“直到……他臨死前,才告訴我他早就知道了一切,他那時也別無所求,隻是讓我好好活。”
秦錚這人年紀大了,也大底都有老男人的通病,講故事向來隻會講一半。
顧長風的故事如是,韓蘊儀的過往亦如是。
就好似這世上真的會有沒有緣由就會對另一個人好的傻子。
事實上,顧長風在帶他回青州後就察覺了秦錚是個冒牌貨,而韓蘊儀同秦錚也並非隻是相處幾日的交情那麼簡單。
若非清歡是當年的韓蘊儀啊,怕是早就被他蒙在了鼓裏。
秦錚這人啊便像一把鈍了的刀,被歲月反複打磨,時間越長,淬煉得越久,便越是鋒利,直到如今,鋒芒畢露,因為並非名器,隻留下一身誰都看不上,誰都瞧不起的傲骨。
“所以你做的這一切又是為了什麼?為什麼救我,救顧長風,又為何在後來喜歡扮成清歡的我?”
韓蘊儀總是在問秦錚相同的問題,哪怕韓蘊儀自己從來都知道答案。
秦錚這次到底再答不出個所以然來。
他遇到了清歡,而後帶著她一路逃到現在,知道她隻是一個樂伎,過往深陷泥沼,亦對未來別無所求。
她既自甘墮落,骨子裏卻又有著他人難有的氣性,會為了一個姑娘不顧後果地去報仇,也會為了他這麼個亡命徒徹底放下擺在她麵前的生路。
她這人貪生,但也不怕死。
一如他年輕時,厭棄著身邊的一切,對未來同樣沒什麼盼頭,但活著的本能讓他慣於對那些上位者溜須拍馬,慣於沒有絲毫尊嚴地同人卑躬屈膝,汲汲營營半輩子,也向來沒什麼底線。
人活著是挺難的,可哪個不都是為了活著而活著?
他當時的的確確就是這麼一個人,但他放走了韓蘊儀,也在初到幽州時用自己的性命去救過顧長風,他明明那麼想活,到頭來為了這兩個人命都可以不要。
這又是為了什麼呢?
有時候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直到顧長風身死,顧長風多年的教化到底讓他知道了一件事,有時候,為了一些人,去生或者去死,本來就沒有任何理由。
他求生是本能,為了他們而死,亦是本能。
這一生漫長冗雜,重要的並非是綁著枷鎖一輩子小心翼翼地活著,而是如何去活,又該活成一個怎樣的人。
所以他借著一身叛骨殺了李霽,放棄了唾手可得的安穩與自由,用餘生去流亡。
他本該就是這樣的人。
而多年來偽裝成清歡的韓蘊儀,跟他一直是一樣的。
隻不過唯一的區別便是,他在顧長風死後活成了顧長風的樣子,而韓蘊儀在成為清歡後又成了和最初的秦錚一樣的人。
世間命運好似冥冥間都自有輪回。
秦錚想了半晌,忽然低眸同韓蘊儀道:
“我前些日子替你置辦冬衣的時候,看見一塊嫁衣的紋案很是襯你。”
事到如今,過往已然不那麼重要了。
他們都兌現了為對方去活的諾言,而那枚曾經秦錚未肯要的玉符,亦保下了秦錚的性命。
如今風雪半生,故人已然歸還,他還有什麼理由不用自己的餘生去陪著她?
往後啊,再分離時,便唯剩死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