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朔日,東勝神洲大梁國西南,有小洞天落地。
......
九月中,秋風已吹了月餘。
一頂青布小轎,落在小城的城門之外。
轎子邊上伺候著的青衣小童,掀開轎簾,低聲道:“大人,到地方了,進城嗎?”
車裏一個懶散的聲音傳出:“不忙,先拜城隍。”
突然一陣清風,從轎中吹拂而出,那轎簾呼啦啦翻卷掀動,被青衣小童伸手扯住,這才緩緩垂掛下來。
轎子後麵響起兩聲馬嘶,兩名騎馬的家將連忙拉住韁繩,約束焦躁受驚、原地亂走的馬匹。
而那轎子當中,已空空如也。
青陽縣城隍的廟宇,就在縣衙東側。
此時城隍廟中一個灑掃的廟祝也無,落葉滿地,顯得頗為蕭瑟。
城隍神像前的香爐,也清冷了多日,沒有一炷香煙飄起,城隍身上的金甲顯得黯淡無光。
忽然,城隍殿的大門處光線一暗,一個青衫人影邁步進來,抬頭朝那城隍威嚴冷峻的臉龐之上,打量了許久。
那人三十歲許,麵貌俊朗,瞧著像是個翩翩書生,雙眼之中卻有一股銳氣。
站在原地,又看了片刻,書生這才走上前,從供桌之上抽出三支香,輕輕搖晃,那香便憑空點燃,升起嫋嫋青煙。
書生將三支香插在香爐之上,退後兩步,朝城隍作了個揖,說道:“新任青陽縣令陸珩,這廂有禮。”
香爐之中的三支香突然迅速燃燒,原本筆直朝天的青煙一派蒸騰,漸漸從那青煙之中,顯化出一道身穿戎袍的年輕身影來。
那身影端坐在城隍神像一旁,衝著下麵的陸珩一拱手,朗聲道:“好說,你我同縣為官,何必多禮!請陸縣令寶轎進城吧。”
陸珩拜謝告辭,臨出門時他問:“九公主可曾就封了?”
城隍道:“九公主與駙馬半月之前,便已到了小洞天封地。”
陸珩道:“多謝。三月以內,定當為田將軍重塑金身。”
城隍田青山聞言擺手道:“陸縣令好生治理縣域,隻要百姓富足,本廟香火旺盛,便自成金身。”
陸珩躬身道:“受教了。”
田青山道:“不敢。”
數息過後,停在城外的轎子微微晃動了一下,轎子內傳出聲音道:“進城吧。”
青衣小童躬身道:“是。”
“進城後,將小洞天的戶籍名錄速速送來。另外,找匠人給那城隍塑個金身,然後......封了城隍廟!”
“是。”
......
青陽縣的西南角,便是大梁的西南角,有座小鎮叫磨盤鎮。
也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磨盤鎮的人突然發現,鎮子西南端的大山之中,出現了一條道路。
有采藥人沿著道路穿過山穀,便霍然看到一片新的天地。
金黃色的田野一望無際,寬闊而平緩的河流,在田野之間蜿蜒遠去,三三兩兩的農人,荷鋤擔漿,在筆直的田埂上穿行。
更遠處,一座座村莊錯落有致地散布在平坦的原野之上,升騰起一道道嫋嫋的炊煙。
采藥人張大了嘴巴,一轉身朝磨盤鎮飛奔而去。
......
夕陽的餘暉,讓粼粼波光,也成了金黃色。
河邊,一個穿著褐色短衣的青年,將袖子卷到胳膊肘,露出還算健壯的胳膊。
經過半個月的勞作,原本的細嫩的皮膚,已經變成了健康的古銅色。
雖然肌肉的線條並不明顯,但更加勻稱。
青年將一捆捆用麻繩紮好的稻穀,整整齊齊碼放在河邊的空地上。
十幾個農人在附近,幹著和他一樣的工作。
很快,河中駛來十幾條小船,一個跟著一個,前前後後一字兒排開,每條船上都跳下來兩個莊稼漢,將碼放在岸邊的稻穀搬到船上。
等到十幾條船各自裝滿,岸邊堆積成小山一般的稻穀已經不剩多少了,剛才忙碌的青年摸了一把額頭的汗水,看著一條條船滿載糧食,在寬闊平緩的河麵上掉頭而去,露出歡快的笑容。
“駙馬!駙馬!”
突然,一個穿著體麵的小老頭,提著衣擺,從田壟之間快步跑來,一邊跑一邊朝那青年揮手招呼。
等到老頭跑到近處,青年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邊,說道:“噓噓噓,不要叫我駙馬,叫我李老爺,左近的幾個地主都是這種稱呼,我們初來乍到,一定要合群。”
小老頭連忙點頭:“是是,李老爺駙馬!”
青年露出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索性不在稱呼上糾纏了,問道:“老朱,你不在莊子上清點收成,怎麼跑到田裏來啦?”
小老頭一張臉皺得像菊花一般,一笑起來就更像了。
他高興地道:“公主說,請李老爺駙馬早些回莊,朝中來人了,說是要正式冊封。嘿嘿,也不知道咱們這裏叫什麼縣。咱們公主的封地雖然人口不多,但幅員極大,說不定能冊封個州哩......”
青年連忙抬手打斷了老朱的囉嗦:“知道了,這便回去。”
說完,他便將袖子放下,整理衣衫,向遠處山丘上那座皇莊而去。
老朱一路屁顛屁顛地跟在後麵,嘴裏絮絮叨叨說著今年的收成。
老朱說:“小老兒在小洞天裏守了皇莊五十多年,還是第一次見過這樣的豐收,一定是九公主和李老爺駙馬帶來的福氣。”
老朱說:“今年的稻穗又大又沉,一條穗子頂得上過去兩條!”
老朱說:“我看咱們的糧倉可不夠了,還有,往年豐收的話,要給莊戶們免一些糧的,不知道今年這個規矩變不變......”
青年走在前麵,看似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聊著,其實卻在抬頭望天。
此時他眼中的白雲,忽而飄散,繼而凝聚,組成一句話:半月勞作,可拜穀神。
青年突然停下腳步,眼中熱淚盈眶。
終於來了!
老朱還想接著說說修整糧倉的事情,卻見前麵的李老爺駙馬走得好好的,突然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咚咚咚磕起了響頭。
一邊磕頭一邊哭,一邊哭一邊笑。
周遭忙碌的農戶們紛紛停下腳步,或者直起腰身,眼神古怪的看了過來。
像在打量一個瘋子。
“啊這......”
老朱失聲無語,羞得老臉滾燙,黃菊花也變成了紅菊花。
他恨不得立刻找個老鼠洞鑽進去。
......
青陽縣。
縣令陸珩換了一身七品官袍,坐在堂上,公案之上放著小洞天玉浮鎮的戶籍名錄。
他唇角微微一勾,對“玉浮鎮”三個字並無意外,或者說,他離京上任之前,一切便已有了定數。
小洞天幅員很廣是不錯,甚至超過大梁境內好幾個州的麵積,這也沒錯,土地肥沃、山水富饒,同樣無可挑剔。
唯一可以指摘的,便是人口太少了。
按理說,即便不能封個“州”,封個“縣”也是綽綽有餘的。
可偏偏,有人說它隻是個鎮,那它便隻能是個鎮,青陽縣轄下玉浮鎮。
即便這玉浮鎮的占地,是原先青陽縣的三倍。
隨手翻開戶籍名錄,看到九公主的壽命,尚有六百餘年。
不過九公主是仙家,生而便是金丹,一時的壽命做不得數,此時又得到了小洞天作為封地,隻要有穀物犧牲不斷供奉,壽元道行自會增長。
不過,陸珩的目光突然一凝,落在了駙馬的姓名後麵。
李照,壽元:餘壹月。
陸珩微微蹙眉,自語道:“怎麼會?”
再低頭看時,卻見那數字卻瞬間出現了變化。
李照,壽元:餘貳月十五日。
陸珩忍不住揉了揉眼睛,看著這本戶籍名錄,心中疑竇叢生,確定再無變化以後,便從腰間扯下兩隻錦囊。
離京之時,恩師授錦囊兩個,吩咐他如果拿不到小洞天的戶籍名錄,則打開第一個。
拿到戶籍名錄,並看到駙馬的壽命以後,打開第二個。
此時,第二個錦囊的繩結已經自然打開,敞口處露出一張紙條來。
陸珩取出紙條,攤開在掌心,上有一行筆鋒老辣的小字:
半年為限,短壽不論,有餘則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