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澤聽得眉頭緊鎖,盯著他良久。
但這一刻的趙桓,神色誠懇、眼神低垂、語調輕緩,連脖子都微微縮著。
倒極其老實。
宗澤心頭那根弦,終於緩了一點。
“還行。”
他心道,“這小子看起來再鋒利,但到底還是個年輕人。”
宗澤坐在椅子上,盯著趙桓看了一會兒,忽然話鋒一轉。
“你重用李綱,是想立誰的威?”
趙桓沒急著回答,而是先倒了一杯茶,親手遞了過去:“宗將軍的茶。”
宗澤接過,眼神卻沒移開:“少灌我這甜湯,我是問你實話。”
趙桓笑了笑,在他對麵坐下,語氣平靜得像是講一樁買米買麵的事:“李綱主戰。”
“他也是朝堂裏,少數幾位——既能打仗,也懂得國計民生的。”
“你若要北伐,隻靠軍隊是沒用的。”
“兵要吃糧,兵器要鐵,兵馬要草場......這些,都要從李綱那裏來。”
宗澤皺了下眉頭,“你以為我不懂?”
趙桓搖了搖頭:“我知道宗將軍懂,但你手握兵權,不便插手戶部之事。”
“而我若什麼都親自去抓,反倒引人疑心。”
“所以李綱——是你北伐這條路上,最好的一顆棋。”
宗澤哼了一聲,似罵非罵地吐出一句:“滑頭。”
趙桓不以為忤,反而認真地回了一句:“我若不滑一點,當初也活不到現在。”
宗澤被這話堵了下去,半晌,忽然道:“我已著手整軍。”
“你若是準備好了,我便啟程北伐。”
“二聖在敵營,受盡屈辱。朱皇後自盡,百官蒙羞。”
“我不想再等了。”
趙桓眼中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陰影。
他當然知道宗澤要打。
甚至可以說——宗澤等這場仗,已經想了太久。
可趙桓不能讓他現在就打。
不是不打。
是不能現在打。
他坐直了些,輕輕將手指按在桌上:“宗將軍可知道,現今我大宋兵馬幾何?”
“戶部賬上存銀幾何?”
“能打的兵馬幾成,空編幾成?真正的戰馬有幾頭?”
宗澤微怔:“你問這個做什麼?”
趙桓淡淡一笑:“朕隻是覺得——打仗這事,不能憑一時意氣。”
“宗將軍想救二聖,我懂。可若是貿然出兵,打輸了一場......”
他頓了頓,輕聲道:“那就不是救不救二聖的問題了。”
“而是,連臨安也保不住。”
宗澤眉頭皺得死緊,嘴角動了動,卻沒立即回話。
趙桓見他沉默,繼續道:
“戶部賬上,真正能調動的現銀不到三十萬貫。”
“各地馬場送來的戰馬,大半是老馬病馬,真正能上戰場的,不到兩千匹。”
“還有糧草,兵甲,軍械——”
他低聲一笑,“宗將軍,你若是現在出兵,帶的是誰?”
“是真正能一戰的兵馬,還是靠著熱血堆起來的‘義軍’?”
“你若打贏了,我趙桓奉你為大宋再世白起。”
“但你若打輸了......”
“我這假皇帝就算死了也罷,可你呢?”
宗澤呼吸一滯。
他明白趙桓說的不是假話。
這些問題,宗澤心裏不是沒有盤算過。
隻是他太急。
金人南下,滅了北宋半壁江山,擄走二聖,汙辱宮妃,燒殺百姓。
趙構又不敢戰,黃潛善等人隻知道主和。
老實說,他自認看人不算差。
這人不僅和陛下長得一模一樣,而且也不是什麼蠢人。
有血氣,就很好!
但眼下這一席話,著實是說到他心坎上了。
“你早就準備好了?”宗澤語氣低啞。
趙桓沒有否認,隻是起身,走到窗前,掀開一角簾子,看著外麵還帶著水氣的晨光。
“這天下不缺忠臣。”他語氣很輕,“但忠臣若是隻有血氣,沒算賬的本事,那便是害人。”
“朕不能再讓百姓死第二次。”趙桓轉過身,神色堅定。
宗澤望著他,良久沒出聲。
趙桓眼神柔了些,語氣也低下來些:“宗將軍不是不明白這一點。”
“隻是心太急了。”
這話如當頭棒喝,宗澤腦子嗡了一下。
是,他確實急了。
從汴梁破城那一刻開始,他就把那口氣憋在心裏。
他夜夜夢裏都是太上皇被拖進敵營的模樣,是朱皇後飲恨的那張臉,是成千上萬百姓在城門外死得麵目全非。
“我......”宗澤喉頭一緊,一時間竟然難以啟齒。
趙桓卻像早已預料到了這一刻,緩緩走上前來,語氣帶著安撫:
“宗將軍不是不該急,是不能亂。”
“你是朕現在能依靠的頭號悍將,若你一出手就被人算計,別人還怎麼敢跟著我們打?”
宗澤沒接話,隻是重重地吐出一口氣,像把胸口那團火壓下了一些。
趙桓見狀,知道火候差不多了,趁熱打鐵:“所以,朕有個提議。”
“哦?”宗澤挑眉。
“靖康詔一旦發出,天下必震。”
“那些在鄉野之中苦練弓馬的義士,那些在舊軍營中等著一聲召喚的舊兵,都會動起來。”
“朕不打算將他們全數交給各州各地文臣處置。”
“民間義軍,雜而亂,若無人統籌,恐怕未上戰場先成一鍋爛粥。”
宗澤似是明白了,目光一閃:“你的意思是——”
趙桓認真點頭:“朕想請宗將軍親自走一趟。南至江寧,北至河陽,把散落各地的民間義軍,一個個收編成軍。”
“他們聽過你的名號,敬你是忠臣,若是你出麵,自然服氣。”
“比起留在朝中,你現在更該走出去。”
宗澤這下是真愣住了。
趙桓這是......把整個南線民兵調動的權力,硬生生塞到他手裏?
這不隻是信任了,簡直是把兵源根基都交到他宗澤手裏。
一時間,他眼中閃過一絲複雜。
“你就不怕......我掌兵握權,再也不回來?”
趙桓反問:“那宗將軍會嗎?”
兩人目光交錯了片刻,宗澤忽然笑了,笑聲低沉:“你啊......不但滑頭,膽子還挺大。”
“我若是你,絕不敢把這麼大的攤子丟出去。”
趙桓麵色如常,淡淡道:“你扶我上位,便是信我,我托你用兵,便也是信你。”
“若是彼此都要提防,那這大宋,還是亡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