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出虎穴
我端起麵前的熱茶,輕啜一口,放下,而後抬眸向他一笑,“我不收場,你來收場。”
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受了些震動,“你料定了我會來?”
“若我被捕,再想知道太康殿重簷廡殿頂的推山之法,就更難如登天了。
所以,你一定會在我收監之前,想法子見到我。”
重簷廡殿頂的緩曲方式,乃至每一道弧度、曲折如何鋪設都有特定的算例法,稱為推山。
推山之法雖在《營造則例》中有載,但沒有高絕的推匠實踐,很難同時兼顧結實、排水以及外觀。
太康殿被毀後,我父以及一大批推匠身死,記載推山法以及相應則例的籍冊盡數湮滅火海。
我從梁鳳簫錯漏百出的太康殿圖紙中看出來,他手上找不到合適的推匠。
一座水鏡台,是我殺宇文馳的圈套,亦是我進梁家的通關牒。
我和梁鳳簫之間,道道難題,重重阻礙,一杆天平分兩端,一端是他的前途孝道野心甚而性命,另一端,隻是小小的無足輕重的一個我。因此,我要進梁家,僅憑相互生出的些許好感,是萬萬不夠的。
而若我與他繼續糾纏,拉扯,長遠來看,我在他心中的分量隻會越來越輕。
那便隻好,由我親手將性命的威脅除掉,擺上他野心實現的砝碼,讓那杆天平,大大地向我這一端傾斜。
“你可願告訴我太康殿的推山之法?”
良久,他問道。
“願意,不僅推山之法,還有太康殿一應築造細節,我都願意輔助你。”
他曉得我話未說完,眼裏藏著幽光,安靜地等待我說下去。
“前提是,你娶我為妻——
屆時夫妻同心,一榮俱榮,我所知所會,絕不會隱瞞分毫。”
堂堂尚書公子娶一個家妓為正妻,而這名家妓,剛剛手起刀落,幹掉了玩弄欺辱她的當朝王爺。
這種事,哪怕對大才子梁鳳簫來說,無疑也是天方夜譚。
但我一個身陷絕境的賭徒,沒有什麼可失去的,唯有放手一搏。
畢竟梁鳳簫方才自己說,若是實在想做一件事,到了非做不可的地步,便總是尋得到法子的。
許是雨夜深沉,許是燈燭柔和,引起我沉沉倦意,他臨走前,我心裏升起一陣巨大的空虛,軟聲問他:
“我……是不是很可怕?”
他在房門前駐椅,回頭看向我。
“是很可怕。”
心裏好像有什麼期待落空了,我感到一陣悵然,自嘲地一笑道:“我早已不是從前,你認得的那個馮貞儀。”
“很可怕……”
梁鳳簫若有所思地重複一遍,接著道:“但,很刺激。”
永王之死因為太過蹊蹺,第二日便有人來圍府探查,是時,我已悄然換上女裝回了家妓班。
初時宮中確有徹查的意思,但問來問去,查不到旁的實證。
倒是陸巧色作證說,永王自盡那夜曾加倍量服過烈藥,與她雲雨時神智便有些不清醒。
至於永王懸梁時繩子意外斷裂,而後竟然連那一角的欄杆簷廊一同坍塌,工部尚書梁重九上奏說,是因水鏡台的重簷廡殿頂推山演算有誤,導致此處梁拱欄杆並不著力,經不住那夜的狂風暴雨。
那夜之後,梁鳳簫悄然將所有圖紙、燙樣、賬冊出處替換回他的手筆。
他緊隨其父之後出自討書,坦白他拿水鏡台當契機,想為重築太康殿試演重簷廡殿頂推山之法,最後失敗了。
表麵上,梁鳳簫一力承擔了罪責。
實際上卻等於說,水鏡台的重簷廡殿頂並非真正的重簷廡殿頂,隻不過是個試驗,如此一來,違製之罪就落不到實處了。
至此,整個水鏡台事件看似漏洞百出不攻自破,仔細追究起來,卻又釘是釘卯是卯,明麵上全都說得通。
宮中靜默三個月,最終竟是輕輕放下了。這其中緣故,終究與主事者姓梁是脫不開幹係的。
大雍如今的土木營造梁氏一族獨大,追究起來同氣連枝,想是連聖人都心裏沒底。
離府那日,陸巧色來送我,前不久,她也剛剛自贖其身,預備在京中開個酒樓。
我將一副水鏡台的燙樣送給她,她笑著接過來,喜歡得緊。
“這小梁小柱,看著真是可愛。”
我笑著在榻邊坐下,若有所思道:“有人很看不上這些小梁小柱,說它是紙糊把戲,一戳就破。
其實怎麼樣呢?
善弈者謀其勢,善治者謀全局,到最後,借樣觀心而已。”
陸巧色不耐煩地一擺手,“你就直接說皇帝兒子多,永王自小不得寵毛病又大。
而工部梁家是當朝營造世家,皇帝愛興土木,可離不開他們。
說什麼父子親情,皇家人最講利弊權衡,到底才放過去了。”
我笑了笑,不置可否,陸巧色看似沒心肝,其實伶俐得很。
但我來沒得及表揚她,她又道:“收買那些工匠,連同給梁府暗傳消息,加上你生辰時買的菜,零零總總,你共還欠我十兩銀子。”
我目瞪口呆,罵她是一毛不拔的小蹄子。
她倒理直氣壯,大聲道:“盯纏梁鳳簫的工錢我尚且沒同你算呢,別廢話,還錢!”
我想了想,隻好從包袱裏掏出一個青花小包遞給她。
看見那個青花小包,兩人同時不響了,屋子裏霎時沉悶下來。
我歎了口氣,輕道:“人真是奇怪,她死前罵我罵得那樣慘,臨了,卻又偷偷將值錢的家當頭麵全塞我枕下。
如今我也算替她報了仇,還剩下這些,你拿著,做個念想。”
陸巧色眼眶一紅,抽了抽鼻子又幹脆地將淚抹去。她將小包推還給我,堅決道:“幼時若非林小姐施的那碗飯,我陸巧色這條命早沒了,我如何能拿她的東西。
倒是你,梁府深宅大院,想來也不是什麼善地,該留些錢財傍身。”
陸巧色送我出了角門,看見不遠處停了一駕青帷馬車,忽而簾子讓人輕輕撩起,露出梁鳳簫如花似玉的一張臉。
他朝我看過來,我還以微微一笑。
陸巧色看不過眼,不屑地道:“你一身本事,真的甘願下半輩子去伺候那個瘸子?”
我失笑,嘲她先時纏他時一副如癡如狂的模樣,一朝變臉瘸子長瘸子短的,嫌惡之情溢於言表。
“你不入南戲班子真可惜了。”
她一臉鄙笑,“人想要何物,便會成為何物的奴仆。
比起男人的奴仆,我陸巧色寧當錢財的奴仆。
我真想不通,外頭天空地闊,偏要進那牢籠裏去。何不與我一道開酒樓自在呢?”
我隻笑不答,又與她閑話了幾句,就此別過。
上了馬車,我柔聲道一句“勞煩久等”,梁鳳簫風度翩然,淡笑著回了句“哪裏”。彼此心照不宣,已是一派夫恭妻賢的融洽光景。
馬車顛顛地駛向京郊一戶馮姓的員外家,屆時,梁家將從那八抬大轎迎我進門。
梁鳳簫是如何勸服梁家二老的,我不很清楚,想必不大容易,但這不是我該費心關懷的事。
車簾外陸巧色的身影愈來愈遠,我的唇邊悄然浮起一絲苦笑,忽有些羨慕她。
我並非不知道,梁家是另一個牢籠。
我沒有告訴陸巧色,我處心積慮嫁入梁家的真正目的——
有個從太康殿逃離的家仆曾告訴我,父親並非死於大火,起火之時,他遠遠瞥見父親已然倒在工場一角。
梁重九是父親死前交往最為密切的輔造,我理所當然地便想從他身上調查父親的死因。而那日郭氏見了我之後的反應,令我更加證實自己的感覺,也許她,他們,會與我父親的真正死因有些關聯。
沉思間,梁鳳簫忽然倚過來握住我的手,狀似無心地溫聲道:“你的手,好涼。”
我向他笑了一笑,反手回握住他。
但也許……我有些貪心地去聆聽心底深處一個微乎其微的聲音在說:
通過梁鳳簫和梁家,可讓“馮貞儀”的名字響徹大雍營造樣式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