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飯一匕首(二)
3
午膳時間。
如意一邊為天子布菜,一邊端詳天子臉色,道:“幾日相處下來,我瞧著娘娘不像是心懷叵測之人。”
蕭入雲:“你被她俘獲了。”
言罷看著跟前的膳食,眼底沒有絲毫情緒,抱著手臂道:“胳膊疼得抬不起來,不吃了。”
如意火冒三丈。
“找借口都找出花兒來了,再這樣我不幹了,這就卷著鋪蓋搬到偏殿去,人家黛黛吃個白麵餑餑都讓人覺得幸福。”
蕭入雲:“……黛黛?”
如意理直氣壯,“娘娘的愛稱,她許我叫的。”
說誰誰到。
白如黛舉著碗筷“咣唧咣唧”地邁進來,倉促行了個禮,真誠地問:“臣妾能跟陛下一起吃飯嗎?”
天子活到這麼大,還沒遇上過敢來蹭他飯的,不著痕跡示意如意一眼。
如意忍下偷笑,佯裝正色地勸誡道:“宮中規矩,天子除卻群宴與節日,不可與旁人同桌而食。”
“規矩是人定的,此處是陛下的地盤,你們不說出去,誰能知道?”白如黛苦著一張臉,“我來此好幾天了,頓頓都是一個人吃,實在是沒勁。”
水汪汪的大眼看向蕭入雲,“說好的獨得恩寵,恩是有了,寵呢?”
“……”有時候,蕭入雲真的不知道,她是裝傻還是真傻。
他道:“給貴妃添一套餐具。”
“不用麻煩,”白如黛高興在他對麵坐定,一亮手中碗筷,“臣妾自備了。”
蕭入雲:“沾了外頭的灰塵,如何能用。”
白如黛:“……”
從左偏殿到這裏不過幾百步,她一路小跑過來,能有什麼灰塵,天子愛幹淨的程度令人發指。
白如黛本著恭敬不如從命,新餐具一來,便愉快地抄起銀箸紮了隻肉丸子。
天子的膳食果然比送到她那裏的豐盛。
蕭入雲淡然看她啃肉丸,問道:“你在相府長大,日日吃的是團圓飯不成?”
“那不能,”白如黛道,“跟宮裏一樣,也是窩在房裏各吃各的,但我有小翠。”
為防天子不知小翠是誰,她貼心地主動解釋:“小翠是我的好朋友,與我誌氣相投,都喜歡鬼故事。”
蕭入雲:“鬼故事。”
“臣妾喜歡講,小翠喜歡聽,每回都被臣妾嚇得哇哇叫,她可開心了。”
蕭入雲:“……”確定嗎?
白如黛吞下一隻丸子,才滿足地抬頭,“能問陛下問題嗎?”
蕭入雲:“問。”
白如黛:“陛下究竟為何要練習射箭?”
“你上午已經問過了。”蕭入雲略一低眉,不悅道,“這是誰讓你問的?”
“沒有誰,”白如黛將手伸向煎肉,“是臣妾自己瞎操心,陛下射箭的姿勢不對,照此練下去,手臂早晚得廢。”
蕭入雲默了默,“不勞你操心,朕決定放棄。”
白如黛:“好的。”
她果真將這個問題拋之腦後,快樂的像隻掉進米缸的小耗子,吃著碗裏的,看著盤裏的,明亮的眼眸四處尋摸禦膳。
發現個好吃的,那雙眼睛便驚喜地亮一下。
在她又一次去夾肉丸之際,另一雙筷子從天而降,穩準狠地把最後一隻肉丸夾走了。
“……”白如黛眼巴巴瞅著她心愛的肉丸飛進了天子碗裏,他還隻是放著不吃。
白如黛:“陛下不吃可以給我……”
話音未落,天子再一次動了,當著她的麵,一點一點、緩慢地、精細地,將那隻肉丸吃完了。
白如黛:“……”
他絕對故意的,小氣鬼。
幸而在夥食這方麵,天子雖有與她爭強好勝的野心,奈何實力不允許。不過吃了幾筷其他珍饈,便停了筷子,拭嘴的餐巾折疊,代表這一餐結束。
可他看了看對麵低頭忙著幹飯,絲毫沒注意自己動作的白如黛,餐巾折到一半,又展開了,看的準備上前撤膳的宮人們一愣。
白如黛才混了個半飽,注意到四周的動靜,想起學過的餐桌禮儀,懂事地問:“陛下要……”
蕭入雲打斷她,“你繼續。”
白如黛聞言,剛抬起來的身體老實坐了回去,繼續與碗裏的雞腿鬥智鬥勇。
蕭入雲看她一會兒,忽然道:“是為了以備不虞。”
白如黛抬頭,意識到,他是在回答自己方才的問題。
“周統領雖盡職盡責,卻不能保證時刻隨朕左右,萬一有無暇顧及的時候,朕須得有能力自保。”
“還有我,我可以保護陛下。”白如黛想也不想。
蕭入雲微怔,沒說話。
白如黛反應過來,“也對,陛下信不過臣妾。”
蕭入雲:“好。”
白如黛:“……”
退居角落的如意也愣住,吃驚看向蕭入雲,一時吃不準這是天子的真心話,還是他對白如黛的又一輪試探。
“這是你說的,”蕭入雲輕聲道,“可別臨陣退縮,亦不許反悔。”
白如黛看不懂天子的眼神,隻是本能地點頭,“跟著陛下有肉吃,才不反悔。”
天子淺淡一笑,起身離座。
他前腳剛走,如意和宮人們後腳圍上來,一張張喜悅的臉龐對著白如黛。
如意抓住她的手,“代表崇華宮全體上下感謝你!”
白如黛受寵若驚。
如意:“今後陛下的吃飯問題就全權托付給娘娘了!”
“不是……”白如黛指著桌上飯菜,心虛不敢當,“陛下也沒吃多少,都是我一人造的。”
“那是你不了解,”如意習以為常,“他自小就是這樣,吃飽了反倒難受。”
“啊?”
“陛下從兒時起就不被允許吃飽。”
白如黛:“啊?”
如意:“冬天還要去住冰室,夏天在太陽底下罰站,說是為了磨煉他的意誌。”
“我以為隻有我們習武的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白如黛訝然,“敢情當皇帝也要吃苦耐勞啊?是誰,待陛下這麼苛刻?他家長就不管了嗎?”
如意:“沒有旁人,正是太後。”
白如黛無語半天。
十幾二十年一個人吃飯也就算了,麵對滿桌美味佳肴,還不讓吃飽。這要是換做她,一天到晚不知道得暴躁多少回,殺人的心都有。
白如黛:“太後跟親生的孩子有仇?”
如意及時捂住她嘴。
白如黛眨眨眼表示知道了,絕不亂說。
如意這才放開她,“我是十二年前才進的宮,陛下在宮外時是何種情形,我其實也不甚清楚……”
白如黛一下抓住她話裏的重點。
“那姑姑一定見過廢太子!”
“……”
4
禦書房外的漏刻寸寸下沉,光陰無聲流失,漸漸沉到酉初。
從日照正午至夕陽漸卻,道道諭旨雪片一樣下發。
禦前內侍官守在門外,迎送各式各樣的大臣進進出出,聽他們與天子商討早朝懸而未決之事。
諸人脾氣、秉性、立場各不相同,爭論每每在此處爆發,唾沫橫飛,急頭白臉。
而天子始終言動文雅,心平氣和,端坐禦案後,沉靜的鳳眸明辨人心。
內侍官時常覺得,理政時的陛下像一座精密不知疲倦的機器。
尋常人隻是枯坐幾個時辰,已然難耐,何況天子還要時刻保持清醒,裁決、定論,說服這些官場老油子。
有的大臣互相之間吵紅了眼,難以收場,內侍官便會奉茶進去,巧妙引著他們的目光,讓他們重新注意到天子。
天子含笑靜待。
“……”麵紅耳赤的大臣們停下來,赧然道,“臣等失儀。”
“無妨。”天子聲音和緩,寥寥數語化解矛盾,春風化雨般引著他的臣子往自己想要的目的上拐。
大臣們往往心服口服,興高采烈告退,走出禦書房二裏地,才驀然驚覺——
“不好!又被陛下繞進去了。”
悚然止步回望,天際陰雲密布,九重宮闕薄霧氤氳如謎。這一刻,人人都是戶部尚書老趙。
天似乎又要下雨。
如意來時,廊外忐忑等候召見的某大臣如見救星,等如意行至跟前,從袖中掏出枚鴿子蛋大的南珠,熟練往如意手上遞。
如意挑眉:“江大人這是犯了什麼過失?”
那人點頭哈腰,“就是不知,才要請姑姑幫著鋪墊鋪墊。”
如意溫婉笑道:“好說。”
收了珠子,抬腳邁進禦書房,往天子麵前一拍。
蕭入雲掃了一眼,道:“江大人日前受賄明珠一匣,才送如意姑姑一顆,未免小氣。”
如意白眼翻上天,“那我回去打他一頓?”
“要抓緊,”蕭入雲道,“半個時辰後他入了刑部牢獄,你想打可就打不著了。”
“回頭再說,”如意往前湊了湊,先說正事,“娘娘跟我打聽廢太子了。”
蕭入雲抬頭。
如意:“我說了實話,十二年前我不過是尚儀局的小小女使,要多不起眼就有多不起眼,無論如何走不到貴人麵前,對貴人們的事一概不知。”
蕭入雲笑了笑,“她想必很失望。”
“失望極了,”如意道,“即便失望,也忍住沒問我廢太子身邊的伴讀。”
說到這裏無不自豪,“我們黛黛聰明謹慎著呢,根本沒陛下說得這麼天真。”
“是嗎?”蕭入雲輕笑,“這半日她都做什麼了?”
如意:“午覺起來,跟小宮女們踢了會兒毽子,分享了零嘴,領著她們練了陣子五禽戲,說能強身健體。
“而後找我要了塊綢緞,描了牡丹樣子,想自己繡個荷包,說以前珍愛的那個被歹人強行要走了。”
蕭入雲:“……”
歹、人。
如意:“繡了一陣花,便開始畫圖紙。”
蕭入雲:“摘星樓的圖紙?”
如意:“娘娘硬說那是藏書閣的圖紙,我也沒拆穿她。”
蕭入雲一點頭,“然後呢?”
如意:“然後就等著開飯了。”
如意:“哦,還問我,藏書閣的書能不能外帶,想把日間在藏書閣看到的話本帶回寢殿看。陛下,讓外帶嗎?”
蕭入雲麵無表情扔了朱筆,靠在椅背疲倦揉了揉眉心。
“……聽起來,她比朕還忙。”
如意忍俊不禁。
“後宮日子多枯燥,總是愁苦的人多,自得其樂的少。我見慣了哀婦,娘娘這般每時每刻生龍活虎的著實頭一回見。
“好似生就一副天性樂觀,啥事不往心裏擱……她真是苦命出身的女娃娃?會不會情報有誤?”
天子不置可否,隻是從案上抽了本書,遞給如意。
“五日之內,限白如黛背熟。”
如意隨手翻了翻,滿紙生僻字,她慎重問道:“陛下此舉有何用意?這書是什麼關鍵線索嗎?”
“閑書而已,沒有用意,”天子淡淡道,“朕見不得她這麼開心。”
所以給她找點事做。